第2章

祁同伟那一声嘶哑到劈裂的“爷爷——!”,裹挟着前世屈辱的灰烬和今生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滨城八一军区大院肃穆的空气中。

传达室士官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厉喝炸响:“放肆!拿下!”手已闪电般按在腰间警棍的卡扣上,身体紧绷如弓弦。门岗处两名持枪卫兵反应更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猎豹,枪口猛地抬起,冰冷的金属光泽在夕阳下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锐利如实质的目光死死钉在祁同伟身上,带着瞬间爆发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气!

空气被压缩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炸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凝固瞬间——

“咔哒。”

一声轻响,清晰得如同冰层碎裂。

那扇深色的、象征权力壁垒的车窗,平稳地、无声地降了下来。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沉稳。

一张脸,出现在降下的车窗后。

那不是祁同伟臆想中可能出现的刻薄、审视或者盛怒的脸。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深刻雕琢过的面庞。皮肤是长期日晒风吹留下的古铜色,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深嵌在额头、眼角、法令纹处,每一道都沉淀着厚重的故事。头发剃得很短,根根如银针,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利落和刚硬。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并不大,甚至有些内敛,眼睑微微松弛下垂,可瞳孔深处却像蕴藏着历经熔炼的玄铁,幽深、沉静、锐利,仿佛能洞穿皮囊直视灵魂。此刻,这双眼睛正平静地落在祁同伟那张因为激动、恐惧和长途跋涉而显得狼狈不堪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久经沙场、阅人无数后的审视。

传达室士官和卫兵的动作瞬间定格,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声“拿下”的尾音还残留在空气里,但他们的身体却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对眼前这无声指令的绝对服从。卫兵抬起的枪口,缓缓地、极其克制地向下压低了寸许。

车内一片安静。引擎低沉的运转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祁同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退潮,留下冰凉的眩晕感。他死死地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帆布书包里,硬木相框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布料,坚硬地硌着他的腰侧,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迹般地让他混乱的大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看着车窗后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那张脸,与相框里泛黄照片上那个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军人,在时光的隧道里轰然重叠!

是他!祁铁山!

巨大的冲击让他喉咙发紧,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拉破的风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淌了几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祁铁山那线条冷硬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常年吸烟留下的颗粒感,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让他上车。”

四个字。平静无波,却如同无形的军令。

传达室的士官浑身一凛,瞬间挺直腰背,脸上所有的惊愕和紧张化为最纯粹的服从,啪地一个立正敬礼:“是!首长!”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挡在祁同伟身前的卫兵,如同潮水般无声而迅捷地向两侧退开一步,让出一条通道。枪口彻底垂下,但身体依旧保持着最标准的警戒姿态,只是那锐利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

祁同伟的腿有些发软。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踉跄着向前挪了一步。脚下如同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他不敢再看车窗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低着头,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机械地走向那扇为他打开的、厚重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黑色车门。

车门无声地打开,里面是深色的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烟草与某种消毒水的特殊气息。空间宽敞而沉静,与外界的喧嚣隔绝。

祁同伟弯腰,几乎是把自己“塞”了进去。动作笨拙而局促。车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而严丝合缝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目光和声音。车内只剩下低沉的引擎运转声,和他自己粗重得无法掩饰的喘息。

他僵硬地坐在宽大的座椅边缘,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帆布书包,指节捏得发白。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旁边那位刚刚被自己当街嘶吼认作“爷爷”的老人,只能死死盯着脚下铺着的、一尘不染的深色地毯。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入军区大院。透过深色的车窗,他看到的是与门外截然不同的景象:宽阔笔直的道路,两旁是高大浓密的梧桐树,树荫遮蔽下,是一栋栋风格统一、低调朴素的灰色小楼,楼前有着精心打理的小花园。偶尔有穿着军装的身影走过,步履沉稳,目不斜视。整个区域笼罩在一种肃穆、安静、秩序井然的氛围中,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无形的纪律。

祁同伟的心脏依旧在狂跳。身下座椅的柔软舒适,车内恒温空调带来的宜人温度,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身风尘仆仆、带着汗味和火车上混杂气息的廉价衣物的格格不入。他像个误入神殿的乞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车子在一栋位置相对靠里、带着独立小院的二层灰色小楼前停下。院子不大,但整洁异常,几株冬青修剪得一丝不苟。楼体方正,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透着一股冷硬的实用主义风格。

副驾驶位上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同样穿着便装但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人迅速下车,为后排打开了车门。动作迅捷而无声,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

“下车。”祁铁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直的、听不出情绪的音调。

祁同伟几乎是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抱着书包钻出车门。海风带着傍晚的凉意吹来,让他打了个激灵,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但身体依旧僵硬。

祁铁山也下了车,身姿依旧挺拔,完全看不出是一个老人的步态。他看也没看祁同伟,径直走向小楼那扇漆成墨绿色的、厚重的防盗门。

年轻的便装随从快步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门锁,侧身让开。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抱着他那唯一的“家当”——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像一个被押解的俘虏,跟在那道沉默如山岳的背影后,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有些暗。玄关处铺着深色的地砖,光可鉴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陈旧的、属于老房子的木质气息。客厅很大,但异常简洁。深色的实木沙发,罩着白色的确良布套,棱角分明,坐上去恐怕不会太舒服。一张同样深沉的木质茶几,上面除了一只白瓷烟灰缸和一份叠放整齐的报纸,空无一物。墙壁是简单的白色涂料,挂着几幅笔力遒劲的书法作品,内容都是“精忠报国”、“铁骨丹心”之类。整个空间空旷、冷硬、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没有半分烟火气,更像是一个军事指挥所的休息室。

祁铁山在玄关处脱下脚上那双同样朴素的黑色布鞋,换上居家的布拖鞋。动作一丝不苟。随从已经无声地退到了门外。

“鞋脱了。”祁铁山头也没回,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带着回音。

祁同伟慌忙弯腰,解开自己那双边缘开胶、沾满灰尘的旧球鞋的鞋带,脚趾在破洞的袜子里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把鞋子放在门边角落,光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

祁铁山已经走到客厅中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祁同伟只在乡下供销社见过的那种最廉价的卷烟,用火柴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了一下,随即被一口深长的吸气吞没。淡蓝色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过来。”他吐出一口烟,目光穿透烟雾,落在依旧僵硬地站在玄关阴影里的祁同伟身上。

祁同伟的心脏又是一紧,抱着书包,一步步挪了过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也踩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他在距离沙发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不敢再靠近。帆布书包的带子几乎要被他捏断。

祁铁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从上到下,将他洗得发白的衬衫、磨破的牛仔裤、沾着泥点的帆布书包、还有那双在冰凉地砖上局促不安的光脚,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每一寸审视,都让祁同伟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里,无所遁形。

沉默在冰冷的客厅里蔓延,只有祁铁山吸烟时轻微的咝咝声。烟雾缭绕,将他冷硬的面容衬得更加莫测。

终于,他弹了弹烟灰,声音低沉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

“祁家洼的根?”

“祁大壮的儿子?”

“祁同伟?”

三个问题,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祁同伟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撞上祁铁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激动,没有温情,只有一种审视真相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祁同伟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颤,但他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迎向那目光。他不能退,这是他唯一的筹码!“我是祁家洼的!我爸是祁大壮!我叫祁同伟!”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要用声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祁铁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他吸了一口烟,烟雾缓缓吐出。

“东西。”他朝祁同伟怀里的书包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

祁同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拉开书包拉链,因为紧张,拉链卡了一下,他用力一扯才拉开。他颤抖着手,从一堆揉皱的旧衣服里,摸出那个用旧报纸包裹着的硬木相框。报纸在他手里簌簌作响。

他剥开那层发黄发脆的报纸,将那个玻璃碎裂、只残余几片碎渣的旧相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如同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向前走了半步,微微躬身,将相框递了过去。

祁铁山伸出手。那只手很大,骨节粗大突出,手背上青筋虬结,皮肤粗糙,布满老年斑和细小的伤痕,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他没有立刻去接相框,而是先仔细地看了一眼祁同伟递过来的动作,然后才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相框的边缘,将它拿了过去。

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他将相框拿在眼前,凑近了些。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在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穿着旧式干部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

梳着粗辫子、神情怯懦的年轻女子。

还有女子怀里,那个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

祁铁山的手指,粗糙的指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拂过照片上那个年轻女子怯懦的脸庞,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他的目光在那个皱巴巴的婴儿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上移,定格在那个穿着干部服、眼神锐利、与他此刻苍老面容依稀重叠的中年男子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烟头在烟灰缸边缘轻轻磕碰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祁同伟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过了许久,久到祁同伟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了。

祁铁山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祁同伟脸上。这一次,那目光里的审视似乎更深了,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

“祁大壮……”他低沉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回音般的沧桑,“他还活着吗?”

祁同伟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发酸。他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酸楚,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爸……他……去年冬天,走了。”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临走前,他……他让我来找您。说……说‘东海……省……祁……祁家……你爷爷……祁铁山……找……找到他……’”

祁铁山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烟灰无声地掉落一小截在深色的裤子上。他没有去拂,只是沉默地看着祁同伟。

客厅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夕阳的光线在慢慢偏移,将祁铁山半边身子笼罩在阴影里,那深刻的皱纹如同沟壑,显得更加冷硬。

“走?”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片刻后,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将那廉价的卷烟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股焦糊的味道。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祁同伟:“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是这副样子?为什么……在汉东政法大学?”

祁同伟浑身一震。来了!最尖锐的问题!他猛地抬起头,迎向那冰锥般的目光。前世那场大雪,那冰冷的塑胶跑道,那刺骨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恨意、不甘、屈辱、对权力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疯狂执念……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因为梁璐!”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嘶哑而尖锐,带着血泪的控诉,在这空旷冰冷的客厅里炸响!“因为梁群峰!因为汉东那片天!他们梁家!那个梁璐!她看上了我!我不从!她爸梁群峰,那个政法委书记!他就把我分配到最偏远、最鸟不拉屎的岩台山司法所!他想用这个逼我就范!逼我跪下去舔他梁家的鞋底!让我祁同伟一辈子烂在泥里!”

祁同伟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激动和恨意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边缘已经破损的纸,狠狠拍在祁铁山面前的深色茶几上!

“啪!”

一声闷响。

那张纸皱巴巴地摊开,上面盖着汉东省司法厅鲜红的印章,还有一行冰冷刺目的打印字迹:

**祁同伟同志:**

**兹调任你至汉东省岩台山地区司法所工作,任司法助理员。**

**请于三日内持本通知到当地人事部门报到。**

岩台山!那个前世的流放地!那个埋葬了他所有青春和尊严的穷山恶水!

“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前途’!”祁同伟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手指死死抠着沙发粗糙的布套边缘,指节泛白,“我祁同伟,政法大学的高材生!成绩第一!能力第一!就因为他们梁家一句话!我就得滚到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去!去给一群山民调解鸡毛蒜皮的纠纷!烂在那里!发霉!腐烂!”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祁铁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也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

“我不甘心!爷爷!我不甘心!我爸临终让我来找您!他说您是祁家的脊梁!他说您在这东海省!我只有这一条路!我只有来找您!哪怕您不认我!哪怕您把我轰出去!我也认了!但我不能回岩台山!我死也不能再走那条路!”

嘶吼声在客厅里回荡,带着少年人不顾一切的悲愤和孤勇,撞击着冰冷的墙壁,最终慢慢消散在沉默的空气里。只剩下祁同伟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和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祁铁山没有立刻说话。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张被拍得皱巴巴的调令上。鲜红的印章,冰冷的文字,“岩台山地区司法所”、“司法助理员”……这些字眼在他深沉的瞳孔里沉浮。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用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审视意味的力度,将那张被祁同伟拍得皱巴巴的调令拿了起来。动作很稳,仿佛拿起的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一块沉重的石头。

他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又看了看那个鲜红的印章。每一个字,每一个章印的细节,似乎都被他冰冷的目光细细刮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祁同伟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心脏却跳得更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看着祁铁山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感觉自己像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终于,祁铁山放下了那张调令。纸张轻飘飘地落回冰冷的玻璃茶几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他重新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祁同伟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添了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脊梁?”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睛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军刺,直刺祁同伟的灵魂深处:

“脊梁可以断。”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不能弯。”

祁同伟浑身剧震!一股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他猛地挺直了腰背,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注入了他几乎虚脱的身体!

祁铁山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铁与血的过往。他缓缓站起身,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那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祁同伟完全笼罩。

他走到祁同伟面前,脚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伸出一只手,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并没有落在祁同伟的肩膀上以示安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一把抓住了祁同伟紧抱着帆布书包的手臂!

力量之大,让祁同伟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呻吟。

祁铁山抓着他的手臂,将他猛地从沙发上提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祁同伟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却被那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抓住。

祁铁山抓着他,拖着他,像拖着一件刚缴获的战利品,大步走向客厅一侧那扇紧闭的、深褐色的木门——书房的门。

“跟我来。”

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书房门被推开。一股更浓烈的陈旧书籍、墨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老式的绿色罩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书桌很大,堆满了各种文件和书籍。墙壁上挂满了大幅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勾勒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属于绝对权力核心的肃杀之气。

祁铁山将祁同伟拖到书桌前,一把将他按在桌前唯一一张硬木椅子上。椅子冰凉坚硬,硌得人生疼。

他自己则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在那张同样硬朗的高背椅上坐下。台灯的光线照亮了他半边冷硬的脸,另一半则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猛虎。

他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的硬皮文件夹。动作不急不缓。

祁同伟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爷爷的沉默和刚才那句“脊梁可以断,不能弯”带来的震撼还在胸腔里激荡。

祁铁山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纸。纸张是崭新的,带着机关文特有的格式和质感。他将那张纸推到书桌边缘,台灯的光线刚好照亮了它。

祁同伟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那张纸上。

**关于祁同伟同志借调工作的通知**

**(密)**

**汉东省人民检察院:**

**根据工作需要,经研究决定,借调你单位祁同伟同志(汉东政法大学应届毕业生)至东海省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协助工作。**

**借调期暂定为一年。**

**请该同志于即日起十日内,持本通知到东海省人民检察院政治部报到。**

落款处,盖着一个更加庄重、更加威严的鲜红印章——**东海省人民检察院**!

祁同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汉东省检察院?借调?东海省检察院?第一检察部?这……这怎么可能?!他像被人狠狠砸了一闷棍,完全懵了!

祁铁山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

“岩台山?”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细微、近乎冷酷的弧度,充满了无言的轻蔑,“笑话!”

他抬起头,台灯光线在他眼中跳跃,如同冰冷的火焰。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祁同伟震惊而茫然的脸上:

“祁同伟。”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祁铁山的孙子。”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这间弥漫着硝烟与权力气息的书房里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碎了祁同伟前世所有的屈辱和绝望,也砸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