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台灯光晕如同凝固的琥珀,将那张盖着鲜红东海省人民检察院钢印的借调通知单,牢牢钉在冰冷的书桌玻璃板上。那抹红色,在祁同伟急剧收缩的瞳孔里燃烧、放大,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也灼烧着他两世为人的灵魂。
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借调?东海省检察院第一检察部?!
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被前世岩台山泥泞冻僵的心脏上。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猛烈地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因为过度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张纸,仿佛要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
祁铁山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却先一步按在了纸上。手指粗粝,关节突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从玻璃板上揭起,然后,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塞进了祁同伟下意识摊开的、汗湿的手心里!
纸张的触感冰冷而挺括,边缘刮过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那枚鲜红的钢印,隔着纸张,似乎也散发着滚烫的温度,烙在他的皮肉上,一直烫进骨头缝里!
“拿着。”祁铁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多余的温情,只有命令式的决断。
祁同伟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攥住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褶皱,却又顽强地传递着一种坚硬的、名为“权力”的质感。他低头看着它,视线模糊,呼吸急促,胸腔里翻涌着海啸般的情感——狂喜、恐惧、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巨大力量猛然抛上云霄的失重感。
岩台山的绝望泥沼,似乎还粘在他的脚底;梁璐那束玫瑰的腐烂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而此刻,这张纸,却像一张通天的船票,硬生生将他从深渊里拽了出来!
“刀给你了。”祁铁山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祁同伟混乱的思绪。
祁同伟猛地抬起头。
祁铁山已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压迫感十足。他没有再看祁同伟,而是径直走向书房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格窗。他伸出那双曾握过枪、签过无数生死令的手,抓住冰冷的铜制插销,用力一拉!
“嘎吱——!”
一声陈旧的、带着岁月锈蚀感的摩擦声刺破了书房的寂静。
窗户被猛地推开!
霎时间,滨城夜晚特有的、带着浓烈咸腥气息的海风,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呼啸着灌了进来!风势强劲,带着海水的湿冷和远方城市灯火的喧嚣,瞬间冲散了书房里沉闷的书籍、墨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窗帘被狂风卷起,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旗帜。
祁铁山站在洞开的窗前,背对着祁同伟,身影几乎融入了外面沉沉的夜色。他宽阔的肩膀如同沉默的山脊,承受着海风的猛烈吹拂,纹丝不动。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将他银白的短发吹得凌乱。
“怎么用,”他的声音混在狂暴的海风里,被撕扯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那种金戈铁马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穿透风声,狠狠钉在祁同伟的心上,“是你的道行。”
海风裹挟着咸腥、冰冷、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轮船汽笛声,一股脑地扑在祁同伟脸上。那风像无数冰冷的针,刺得他裸露的皮肤生疼,也让他滚烫混乱的大脑瞬间冷却下来。
刀?
道行?
祁同伟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自己攥得不成样子的借调通知。那枚鲜红的钢印,在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朦胧的光线下,依旧刺眼。
这不是恩赐。这是武器。一件由“祁铁山的孙子”这个身份加持的、锋利无匹的武器!
祁铁山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在风口,像一尊亘古不变的礁石,任凭惊涛拍岸。
祁同伟攥着通知单的手指,缓缓松开了些许。指关节依旧惨白,但那股几乎要捏碎一切的狂暴力量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褶皱的纸抚平,如同抚平自己狂乱的心跳。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祁铁山那沉默如山岳的背影,眼神深处,前世被碾碎的卑微和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冰冷海风中迅速凝结的、近乎冷酷的清醒和……野心!
刀已入手。前路是荆棘还是坦途,是登顶还是粉身碎骨,全凭自己这握刀的手!
……
汉东政法大学。女生宿舍楼。
“啪嚓——!”
一声刺耳尖锐的碎裂声,猛地撕裂了宿舍里原本带着香氛和低语的宁静氛围。
梁璐呆立在梳妆台前,脸上精心描画的妆容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她脚下,是那面陪伴了她整个大学时光、镶嵌着精美雕花边框的梳妆镜,此刻已经化作一地狰狞的碎片,反射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如同无数只嘲讽的眼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梁璐的声音因为歇斯底里而变得尖利刺耳,完全失去了平日刻意维持的优雅娇嗲,“祁同伟!那个乡巴佬!他怎么可能去东海省检察院?!还是借调?!谁借调的他?!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她刚刚接到一个“贴心”闺蜜的电话,用一种带着幸灾乐祸的、压抑着兴奋的语调告诉她:那个被她视为囊中之物、几天前还在操场上让她当众丢了大脸的穷小子祁同伟,竟然拿到了一份盖着东海省检察院钢印的借调通知!人已经离开了汉东!
这个消息,比祁同伟当众撕碎情书、让她在操场上颜面扫地更让她无法接受!那是一种掌控感被彻底颠覆、猎物竟然挣脱了牢笼甚至反咬一口的、深入骨髓的耻辱和暴怒!
“他敢跑?!他以为他能跑得掉?!”梁璐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她尖叫吓得缩在角落里的室友,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蛇,“打电话!给我爸打电话!立刻!马上!”
室友吓得一哆嗦,慌忙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手指颤抖着拨号。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通的。
“爸——!”梁璐一把抢过听筒,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却是滔天的恨意和命令,“祁同伟跑了!他拿着什么狗屁东海检察院的借调通知跑了!他这是打我们梁家的脸!他这是……”
她的话还没吼完,听筒里却猛地传来一声更加狂暴、更加震怒、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那声音之大,连站在旁边的室友都听得清清楚楚,震得电话听筒嗡嗡作响:
“祁铁山——!!”梁群峰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暴怒而完全失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他怎么会是祁铁山的孙子?!那个老不死的祁铁山?!他怎么会是祁铁山的孙子?!!”
“轰隆!”
梁璐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一道炸雷劈中!所有疯狂的叫嚣瞬间卡死在喉咙里!她张着嘴,脸上的怨毒和愤怒瞬间被一种更加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所取代!握着听筒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塑料外壳几乎要脱手而出!
祁……铁山?
那个……那个在军界有着赫赫凶名、连她父亲提起都要忌惮三分、被称为东海“定海神针”的祁铁山?!
祁同伟……是那个人的孙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祁同伟敢撕碎她的情书,为什么敢无视她父亲的调令,为什么能拿到那张该死的借调通知!
不是他胆大包天。
是他背后,站着那座连她父亲都要仰望、都要忌惮的巍峨铁山!
听筒里,梁群峰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那咆哮声中,除了暴怒,更深处,是一种棋差一着的震惊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查!给我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个野种……那个祁同伟……他和祁铁山到底什么关系!立刻!马上!”梁群峰的吼声如同最后的挣扎,重重砸在梁璐的耳膜上,然后“啪”地一声,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死寂的宿舍里空洞地回响。
梁璐握着冰冷的听筒,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脚下镜子的碎片反射着她苍白如鬼的脸,和那双空洞失神的眼睛。祁铁山……这三个字,像三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压垮了她所有的骄纵和掌控欲。
……
汉东省政法委大楼。常务副书记办公室。
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高育良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窗外是汉东省城的万家灯火,璀璨迷离,却照不进他此刻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刚刚放下电话。电话那头,是他在汉东政法大学里一个隐秘而可靠的渠道。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困惑,将祁同伟突然拿到东海省检察院借调通知、并迅速离校的消息,以及那个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名字——“祁铁山”,原原本本地传递了过来。
祁铁山。
高育良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如同平静的湖面下掠过的暗流。这个名字的分量,他太清楚了。那是真正盘踞在权力金字塔顶端、根基深厚如磐石的存在。远非汉东这一隅之地的所谓“山头”可比拟。
祁同伟……竟然是祁铁山的孙子?
这个他曾经颇为欣赏、认为聪明有潜力、却又因为出身而注定难以摆脱梁家掌控的得意门生,竟然隐藏着如此惊天的背景?这简直像一出荒诞的戏剧!
高育良缓缓转过身,走到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桌面上,摊开着一份关于汉东省近期政法工作要点的文件。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指尖与红木接触,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如同他此刻精密运转的思绪。
梁群峰此刻的暴怒,他几乎可以想象。精心布置的棋局,眼看就要将一枚重要的棋子牢牢锁死在边角,却被一枚从天而降的“帅”字棋彻底掀翻!这不仅仅是丢脸,更是对梁家掌控力的一次沉重打击。
而祁同伟……高育良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弧度。
“同伟啊同伟,”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深邃,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你藏得好深。”
这声低语,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个拥有祁铁山这样背景的祁同伟,其价值、其未来的可能性,已经完全颠覆了之前的认知。这不再是一枚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而是一个需要重新定位、甚至可能成为重要助力的……变量。
高育良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政法工作要点文件上,但心思,早已飞向了遥远的东海之滨。祁同伟这步棋,横跨汉东与东海,牵扯到祁铁山这尊大佛,棋局的走向,已然变得扑朔迷离,也更加……有趣了。
他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茶香氤氲中,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测。
……
汉东省司法厅人事处档案室。
灯光惨白,照在排列整齐的铁灰色档案柜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时间已是深夜,档案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老式的碎纸机,在角落里发出单调而低沉的“嗡嗡”声。
一份盖着汉东省司法厅鲜红印章的调令文件,静静地躺在碎纸机的进纸口。文件抬头清晰地印着:
**祁同伟同志:**
**兹调任你至汉东省岩台山地区司法所工作,任司法助理员。**
**请于三日内持本通知到当地人事部门报到。**
一只戴着白色棉纱手套的手,拿起这份曾承载着梁家意志、足以决定一个寒门学子命运的文件。动作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文件被缓缓送入碎纸机那狭长的、如同怪兽喉咙般的进纸口。
“滋啦——嘶啦——!”
锋利的刀片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坚韧的纸张在冰冷的金属刀刃下瞬间解体,被无情地切割、撕裂、粉碎!鲜红的印章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红点,冰冷的文字化作扭曲的纸屑。那份曾象征着流放和绝望的调令,如同被投入了历史的绞肉机,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迅速化为一条条细碎不堪、再也无法拼凑的白色纸屑,簌簌地落入下方半透明的收集箱里。
很快,进纸口空空如也。
碎纸机依旧在单调地“嗡嗡”作响,仿佛刚才吞噬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收集箱里,那条由纸屑堆成的、扭曲的白色“小蛇”,无声地宣告着岩台山那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算计、屈辱和绝望,都已成为过去式,被彻底碾碎,再无痕迹。
权力的齿轮,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已经悄然转向。一个名叫祁同伟的名字,正以一种全新的、携带着东海惊涛骇浪的姿态,重新刻写进汉东乃至更高层面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