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钟小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急促,像绷紧的弓弦,每一个字都敲在祁同伟冰封的心湖上,激起无声的涟漪。
“祁检,我这边……遇到点情况。”钟小艾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里似乎有纸张快速翻动的沙沙声。
祁同伟握着听筒的右手纹丝不动,左手却下意识地抚上左臂那道隐藏在制服下的、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窗外,暮色四合,检察院大楼的轮廓在渐深的蓝灰色天幕下显得更加冷硬肃杀。办公室内没有开灯,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形吞没,只有桌面上摊开的卷宗和电话听筒上微弱的指示灯,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额角那道在昏暗中也显得格外醒目的暗红疤痕。
“说。”祁同伟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等待着水下的回应。
“按照您的指示,我重点筛查了港隆置业成立前后三个月,所有可能与‘赵立春(代持)’这个名字关联的银行流水和工商变更记录。”钟小艾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专业性的凝练,“表面上看,非常干净。赵立春这个名字,就像水汽蒸发一样,在工商变更记录里只短暂出现了一次,随即被杜伯仲取代。资金流方面,港隆的初始注册资金和后续几笔关键注资,都来自几个看似完全独立、背景清晰的壳公司,层层嵌套,最终源头指向几个南方城市的贸易公司,查下去都是些正常经营、体量不大的小企业,和京州、和赵家看不出任何直接关联。”
钟小艾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压抑某种发现带来的震动:“但是,祁检,问题恰恰就出在‘太干净’上。这些壳公司的注册时间,几乎都集中在港隆置业成立前一个月内!就像是专门为了承接这笔资金、完成这次代持变更而临时搭建的舞台!而且,这些公司之间的资金划转,时间点卡得极其精准,金额也完全匹配港隆的需求,简直像用尺子量过一样。这不是正常的商业行为,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目的就是彻底切断那条代持的尾巴!”
祁同伟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声。黑暗中,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种冰冷的了然。“继续。”他吐出两个字,目光穿透眼前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那张精心编织、试图隔绝一切的网。
“最关键的是这个,”钟小艾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发现核心秘密的凝重,“我在调阅那份最早的、含有‘赵立春(代持)’字样的原始工商登记备案材料时,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异常。”他深吸一口气,“那份需要法人代表和股东亲笔签名的关键文件上,‘赵立春(代持)’的签名笔迹,与后面杜伯仲接手后所有文件的签名笔迹……在几个关键转折的细微特征上,存在高度相似!”
祁同伟眼中寒光乍现,如同黑暗中陡然擦亮的刀锋!
“你的判断?”祁同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模仿!”钟小艾斩钉截铁,“有人模仿了杜伯仲的签名习惯,在最初那份文件上签下了‘赵立春(代持)’!手法非常高明,几乎可以乱真,但在笔迹鉴定仪下,几个细微的发力点和收笔习惯的差异还是暴露了!这不是代持人的随意签名,而是刻意的伪造!目的就是为了留下一个看似存在、实则虚幻的代持记录,将真正的影子彻底抹去,把杜伯仲推到前台当傀儡!那个真正的‘代持人’或者说‘受益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真实痕迹!”
伪造签名!刻意切割!真正的受益人隐于幕后,只留下杜伯仲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傀儡!祁同伟的脑海中,赵瑞龙那张前世记忆中嚣张跋扈的脸一闪而过。赵家的手段,果然比梁家更加隐蔽,更加狠辣,也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甚至不屑于像梁群峰那样用权力直接施压,而是用资本和精心设计的法律外壳,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高高在上地操控着一切。
“证据固定。”祁同伟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原始文件,笔迹鉴定报告,所有关联壳公司的注册、资金流水证据链,形成完整闭环。暂时保密,只做技术性存档。”
“明白!所有原始材料已经封存,电子扫描件和鉴定报告我会亲自保管!”钟小艾立刻回应,声音里透着执行命令的坚决。
“杜伯仲,”祁同伟的目光落在卷宗上那个被红笔圈出的名字上,“他现在人在哪里?”
“滨城!”钟小艾回答得很快,“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昨天刚从京州飞回来,行踪很谨慎,出入都是高档会所和私人别墅区,身边随时跟着保镖。不过,根据外围监控和通讯监听,他今晚在‘海云天’会所有个私人饭局,对方身份暂时不明,但似乎很重要。”
海云天……祁同伟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滨城最顶级的销金窟之一,也是前世赵瑞龙在东海最喜欢盘踞的据点之一。
“盯紧。”祁同伟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我要知道他今晚见的是谁,谈了什么。”
“是!已经安排了最精干的监听小组和技术支持。”钟小艾保证道。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办公室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玻璃,在祁同伟深蓝色的制服肩章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微弱光斑。他将身体沉入宽大的椅背,闭上眼。身体的疲惫和左臂的隐痛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冰冷而清醒。
赵立春(代持)→伪造签名→杜伯仲(傀儡)→赵瑞龙(龙腾地产)→违规变更土地性质(丁义珍签字)→巨额国有资产流失(境外账户)……
一条条冰冷的线索如同毒蛇,在黑暗中扭曲、缠绕,最终都隐隐指向那个盘踞在汉东、触角却早已深入东海的庞然大物——赵家!赵瑞龙,这个前世将他拖入深渊的始作俑者之一,今生竟以这种方式,如此之早地出现在他重生的棋盘上。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轻笑,在死寂的办公室内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和冰冷的杀意。赵瑞龙,你以为躲在层层伪装和代理人之后,就能高枕无忧?以为用资本编织的规则就能凌驾于国法之上?
就在这时,桌上另一部内线电话的指示灯急促地闪烁起来,发出低微的嗡鸣。
祁同伟睁开眼,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丝毫倦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寒。他伸手拿起听筒。
“祁检,我是老方。”电话那头传来侦查员老方刻意压低、却难掩凝重和一丝愤怒的声音,背景音里隐约有犬吠和风声,显然是在户外,“我们到清河村了……情况……很糟。”
祁同伟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说。”
“村子……几乎被推平了。”老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就剩几户钉子户守着断壁残垣,没水没电,跟废墟没什么两样。我们找到了照片上那个带头的老者,叫陈老栓。他……他儿子,没了。”
祁同伟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半年前,港隆置业雇佣的拆迁队来强拆,陈老栓的儿子陈志强带着几个年轻村民阻拦,发生了冲突。”老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浸着血泪,“混乱中,陈志强被拆迁队的挖掘机……铲斗刮倒,卷进了履带下面……当场就……人没了!事后,拆迁队的人说是意外,赔了二十万,签了所谓的‘和解协议’,就把事情压下去了!陈老栓的老伴儿,当场就哭瞎了一只眼!”
挖掘机……履带……意外!二十万!和解协议!
祁同伟的胸腔里,一股冰冷的火焰无声地燃烧起来。前世,他见过太多这种被“意外”和“和解”掩盖的血案!那些草芥般的人命,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轻飘飘得如同一张可以随意填写的支票!
“陈老栓手里有证据?”祁同伟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有!”老方立刻道,“他偷偷藏了一部摔坏但还能导出数据的旧手机!里面有一段当时混乱中录下的视频!虽然画面晃动得厉害,角度也不好,但能清晰地听到指挥挖掘机往前冲的声音,还有……陈志强被卷入履带前绝望的喊声!更关键的是,视频里拍到了一个穿着港隆置业保安制服、拿着对讲机在指挥的人!陈老栓指认,这个人就是当时拆迁队的现场头目,叫王二虎,外号‘疤脸虎’!这人以前是混社会的,心狠手辣,现在还在港隆置业当保安队长!”
视频!指挥者!王二虎(疤脸虎)!
这不再是简单的土地违规和渎职!这是草菅人命!是故意伤害致死!
“人证,物证,保护起来。”祁同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尤其是陈老栓夫妇,确保绝对安全!那个王二虎,”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给我盯死。我要他完整的活动轨迹、社会关系、所有通讯记录,尤其是和杜伯仲、和港隆置业高层之间的联系!查清楚,强拆清河村的命令,到底是谁下达的!”
“是!祁检!”老方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保证把人盯死!把根子挖出来!”
电话再次挂断。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祁同伟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滨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铺陈开来,繁华璀璨,如同流淌的星河。然而在这片璀璨之下,是清河村废墟上的血泪,是陈老栓哭瞎的老伴,是陈志强被履带碾碎的年轻生命,是丁义珍签下的违规纪要,是杜伯仲背后若隐若现的赵家黑手,是那流向境外的巨额赃款!
他深蓝色的身影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如同融入这片璀璨又黑暗的夜色。额角那道暗红的疤痕,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仿佛燃烧着幽幽的血光。左臂的伤痛依旧隐隐传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曾经历的血火,也淬炼着他此刻更加冰冷的意志。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完好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千钧之力,再次郑重地、极其缓慢地拂过胸前那枚冰冷的金色检徽。指尖传来金属的坚硬和冰凉。
这枚徽章,是守护,是权柄,更是……审判的利刃!
夜色正浓,暗流汹涌。滨港新城这张巨大的黑网之下,血色的根须已经暴露。祁同伟站在风暴中心,眼神如寒潭深渊,倒映着窗外光怪陆离的霓虹,也映照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碰撞与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