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却隔绝不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祁同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深蓝色的身影几乎与背后灰色的文件柜融为一体。窗外,秋日午后的光线斜斜地投射进来,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将他半边身体笼罩在一种冷峻的色调里。
他面前的桌面上,那份标注着“滨港新城开发区土地违规批转及重大国有资产流失案(涉厅级干部)”的卷宗摊开着,如同敞开了一道通往深渊的门户。红笔划过的痕迹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谎言与污垢。
钟小艾送来的补充材料堆在右手边。祁同伟的目光,此刻正锁定在港隆置业那份股东变更记录的某一页。指尖停留在那个用黑色油墨印刷、却仿佛带着不祥腥气的名字上——“赵立春(代持)”。
这三个字,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前世,这个名字代表着汉东省无可撼动的权力巅峰,是盘踞在汉东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是最终将他彻底吞噬的深渊巨口。赵立春!今生,竟如此之早,如此赤裸裸地,将触角伸到了东海,伸到了滨港新城这块巨大的“肥肉”之上!
“代持”……祁同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近乎无声。多么熟悉的把戏,多么标准的权钱交易护身符。将肮脏的利益用一层薄如蝉翼的合法外衣包裹,将真实的权力之手隐藏在层层叠叠的代理人身后。这看似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是精心编织的防护网,是肆无忌惮的掠夺,更是对法律和秩序的极致嘲弄。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按键的动作因为左臂的牵扯而略显滞涩,但依旧精准。
“钟小艾。”祁同伟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出,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查‘赵立春(代持)’这个名字在港隆置业成立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内,所有可能关联的银行账户流水,无论境内境外,无论账户主体是公司还是个人。重点筛查大额、异常、尤其是来自京州方向的资金注入或转移。同时,调取港隆置业成立前后,所有工商变更经办人、股东代表、甚至清洁工的背景资料和通讯记录,寻找任何可能与汉东,特别是京州方面产生的交集点。记住,是任何。”
电话那头,钟小艾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凝重:“明白,祁检!我立刻去办!重点京州方向关联!”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指令的分量,也嗅到了风暴即将真正掀起的硝烟味。
放下电话,祁同伟的目光移向那份举报信复印件。照片上,清河村那片被推土机粗暴碾压过的废墟前,那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悲愤沟壑的老者,正死死盯着镜头。老者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那是被夺走家园、被碾碎尊严后,最原始也最无力的控诉。他手中残破的白色横幅上,“还我家园”四个墨汁淋漓的大字,仿佛带着淋漓的血泪。
祁同伟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老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前世,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在那些被强拆的废墟上,在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脸上。那时的他,或许也曾有过一丝廉价的同情,但更多是被权力和欲望蒙蔽的麻木。如今重来,这眼神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灵魂深处某个尚未完全冻结的角落。这不仅仅是渎职,是腐败,更是对最底层民众生存根基的野蛮剥夺!这血泪,不能白流!
他再次拿起内线电话,这次拨给了另一个号码。
“老方,”祁同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带两个人,去一趟滨城东郊的清河村。找到照片里这个带头的老者,他应该是关键举报人之一。秘密接触,确保安全。我要知道他们村的地是怎么被拿走的,具体执行人是谁,用了什么手段,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冲突,有没有伤亡,赔偿款是否到位。每一个细节,都要挖出来。尤其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执行层面,谁动的手,谁下的令。”
电话那头的侦查员老方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反渎,声音沉稳:“收到,祁检。保证完成任务,把底子摸透!”他明白,祁同伟要的不仅是纸面上的证据链,更是那些被掩盖在文件之下、浸透着血泪和暴行的活生生的证词。
放下电话,办公室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祁同伟翻动卷宗纸张时发出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平稳却深长的呼吸声。他拿起那份违规调整两千三百亩土地性质的会议纪要影印件,目光落在丁义珍那龙飞凤舞的签名上。
丁义珍……滨海市副市长,滨港新城建设领导小组组长。前世那个在风声鹤唳之际,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出逃、最终客死异乡的贪官。此刻,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滨港新城这张巨大黑网上的一个关键节点,是连接权力与资本、滥用职权进行利益输送的枢纽。
祁同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丁义珍签名的笔迹上反复扫描。笔锋的走向,力度的变化,细微的抖动……任何一丝可能隐藏着秘密或心绪的痕迹都不放过。同时,他脑海中迅速调阅着关于丁义珍的所有已知信息:出身、履历、人脉、性格、喜好……试图从这些碎片中,勾勒出这个即将成为他首要突破目标的清晰轮廓。
时间在无声的研判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办公室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祁同伟没有开灯,他习惯了在这种半明半暗的环境中思考,仿佛黑暗本身能提供某种保护或专注力。
突然,一阵尖锐的、如同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从左臂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半个肩膀!是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导致的神经痉挛!祁同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脸色瞬间变得比平时更加苍白,额角那道暗红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硬生生将那即将冲出口的闷哼压回喉咙深处,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办公桌坚硬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豆大的冷汗,毫无征兆地从他额角渗出,沿着那道疤痕的凹陷缓缓滑落,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所有动作,将身体的重心微微后靠,倚在冰凉的椅背上,紧闭双眼,用强大的意志力对抗着那阵汹涌而来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撕裂般的剧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的是持续的、令人烦躁的隐痛和一种深深的疲惫感。祁同伟缓缓睁开眼,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疲惫,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这具身体,终究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痛楚,是警钟,也是鞭策。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身体,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初。就在他准备继续埋首卷宗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祁同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推门进来的不是钟小艾,也不是老方,而是局长周正国本人。他脸上挂着一种混杂着关切、试探和明显不自然的笑容。
“小祁啊,”周正国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目光飞快地扫过祁同伟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额角尚未干透的汗迹,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但脸上笑容不减,“还在研究案子?要注意身体啊!工作是干不完的!”
他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只是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摊开的滨港新城卷宗上,尤其是祁同伟用红笔重重标注的那些人名和符号上。他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努力地舒展开。
“这个案子……头绪多,牵扯广,压力大,我是知道的。”周正国语重心长,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你刚回来,又带着伤,其实不必这么急……可以循序渐进嘛。”他顿了顿,观察着祁同伟毫无波动的表情,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推心置腹,“不过,既然你决心要办,我这个做局长的,当然全力支持。只是……有些情况,还是得提醒你一下。”
周正国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滨港新城,是省里、市里重点关注的大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调查取证,要讲究方式方法,既要坚持原则,也要……嗯,注意影响。尤其是涉及到一些……嗯,有分量的同志,更要慎之又慎。有时候,证据链的闭合,也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
这看似语重心长的“提醒”,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无形的阻力和规劝。祁同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正国说的只是窗外无关紧要的风声。他深潭般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周正国那张努力维持着“关心”和“稳重”的脸,仿佛要透过皮肉,看清那背后隐藏的盘算和忌惮。
周正国被祁同伟这种无声的、冰冷的注视看得有些发毛,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他干笑了两声,试图缓解气氛:“总之,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汇报!局里是你的后盾!”
祁同伟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周局放心。办案,我只看证据,只认法律。”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卷宗上“赵立春(代持)”和“赵瑞龙”的名字,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一闪而逝,“无论牵扯到谁,是什么分量。”
周正国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他看着祁同伟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一股寒意莫名地从脊椎骨升起。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几声含糊的“好…好…”,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再次合拢。
祁同伟的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丁义珍的签名处,眼神冰冷如刀。他拿起红笔,在那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冰冷的、血红色的圆圈(○)。如同在猎物身上,打下一个必杀的标记。
几乎就在周正国离开后不到五分钟,祁同伟桌上的内线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
“祁检,”是钟小艾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促和凝重,“我这边……遇到点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