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朔风城的春天,寒意依旧砭骨。狂风裹挟着沙砾,嘶吼着抽打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永不停歇的悲鸣。一间破败茅草屋的门槛边,蹲着一个裹着厚重旧棉袍的身影——容昭。她正翘首以盼,目光穿过迷蒙的风沙,投向城守府派粮队可能出现的巷口。

对面邻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李婶子半张惊恐的脸。看清门槛边上的人影,李婶子像是见了鬼魅,“咣当”一声将门死死拍上,落栓的声音透着慌乱。

容昭摸了摸冰凉冻红的鼻尖,有些无奈地小声咕哝:“我就是盼盼粮啊……”声音瞬间被风声卷走。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容昭,这个已被打入贱籍的流放犯,对朔风城这片冻土,确确实实怀着一颗旁人难以理解的“慈悲之心”。那些说她会招厄、会咒人的流言——比如谁被她多看一眼,谁家牲口就倒霉;谁招惹了她,谁就准定掉粪坑——在她看来,统统是荒谬无稽的谣传。

根源只在于一个字:穷。穷得叮当响,穷得连只路过的肥老鼠都得被她目光掂量掂量。因此,三天前,当那位衣着华贵、神色冷漠的新任朔风城守萧决出现在这流放犯聚居的贫民窟,最终驻足在她那摇摇欲坠的破屋前时,容昭那双被风沙磨砺过的眼睛里,确实迸发出了异样的光芒。那不是凡人对权贵的敬畏,更像守财奴看到了金山的贪婪。

“容昭?”萧决的声音不高,却像冻泉撞击冰面,清晰而冰冷。

“哎!在呢在呢,大人!”蹲着的容昭像被烫到一样弹起来,脸上瞬间堆叠起恰到好处的卑微笑容,完美符合一个“受过朝廷惩戒、只想苟且偷生”的废人形象。

萧决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将她从头到脚来回扫视,目光冷静、探究、评估,如同在审视一件出土的邪器,充满了“危险品等级鉴定”般的专注。这种目光,容昭再熟悉不过了。从京城押解到这里,“容昭”这个名字,似乎天然带着一层不祥的光晕,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本官萧决,新任朔风城守。”声音依旧不带情绪,他递过一块简陋的木牌和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按例,流犯每月领三日口粮。丙柒叁号牌拿好,粮在此。”

容昭接过粮牌和粮袋,双手微微发颤——盼了许久的口粮终于到手,这次是真的激动。眼窝发红——朔风刮的。嗓音哽塞——吸了口凉沙,呛着了:“大人……大人体恤!小民感念不尽,大人恩同……”感激涕零的话尚未说完。

“不必。”萧决打断了她,目光却如鹰隼般投向容昭身后那扇破败门框上。那里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布偶,颜色灰暗,用草茎扎着四肢,模样古怪。“那是何物?”

“哦?这个啊!”容昭赶紧摘下来,献宝似的捧到萧决面前,脸上笑意不减,“小人粗手笨脚做的玩意儿,避避邪,图个安心罢了!朔风城这地界儿,风大水冷邪气重……大人您看,这歪鼻子斜眼的,憨……憨厚着呢!”

萧决脸上千年冰封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瞬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像日光下的残影,难以捕捉。但那绝不是笑意,更像是某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随之加重的、更深沉也更复杂的警惕与隐忧——这女人,棘手。

就在此刻——

“报——!!!”

一声破音的嘶喊打破了小巷的死寂。一个脸色惨白、连滚带爬的城防兵冲进来,帽子歪斜,浑身尘土,对萧决颤声道:“大、大人!不好了!押送官粮的车队,在城外三十里‘鹰愁涧’…遭、遭了天谴啊!”

“天谴?”萧决脸色骤寒,声音锐利如刀,“讲!”

那兵丁牙关打战,结结巴巴:“刚……刚还好好的!突然起了一阵怪风!黑风!遮得眼睛都瞎了!然后就……‘咔嚓’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像……像一道落雷正劈进涧里!风小点一看……那押粮官的马车…连人带牲口…全陷进新裂开的地缝里去了!就、就剩个车板板露在外面啊啊!”

话音未落,整个贫民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数十道目光——先前躲藏在破门烂窗后那些窥探的、恐惧的、憎恶的目光——此刻如同浸了冰水的针,“唰”地一声,毫无掩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容昭身上!那些眼神交织着惊恐、了然、怨愤,无声地汇聚成一个比风吼更响亮的控诉:看!是她!瘟神发作了!大人一来找她问话,粮就遭了天谴!

巷尾响起一阵慌乱的窸窣声,最后一声响亮的“哐当!”是李婶子再次紧紧关死了门板,声音都带着亡命奔逃般的决绝。

容昭:“……”

她手里那袋沉甸甸、能硌掉牙的救命杂粮饼,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她动作僵硬地转过头,视线缓缓投向刚刚上任的朔风城守——萧决。

年轻俊朗的新城守大人,正定定地凝视着她。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朔风城永远灰暗浑浊的天空,也映着她那张努力维持“无辜、茫然、弱小”却显然快要崩裂的表情。萧决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周身的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西伯利亚的寒流,沉重、冰冷、无声无息地压了下来。

容昭感觉自己像是被钉死在了一片亘古寒冰之上。在那片冰封深潭的目光深处,她似乎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冰冷的、被压抑的……确认。

那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说:

“朔风城头号杯具制造机……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