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邦邦的杂粮饼终究没能捂热。在兵丁和无数双惶恐目光的注视下,容昭甚至没机会把饼藏起来,就被两个如临大敌的士兵一左一右架了起来。动作算不上粗暴,但那份冰冷生硬的力道,足以让任何试图反抗的念头瞬间熄灭。她像个等待处决的牲口,沉默地被带离了那条熟悉的、充满恐惧与流言的小巷,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贫民窟,以及一地破碎的、关于安稳苟活的幻梦。
朔风城的地牢深嵌在城守府衙最阴冷、最偏僻的石基深处。寒意不是空气里的凉,而是渗进骨缝里的湿冷,混着浓重的霉味、尿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腥气。唯一的光源是高墙上开凿的几个巴掌大的透气孔,吝啬地漏下一点昏沉的天光,仅够勉强勾勒出牢房粗粝石壁的轮廓。
容昭被推搡进其中一间。铁链哗啦锁上。身后沉重的石门“轰隆”一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和声响。黑暗,带着沉重粘滞的压迫感,瞬间将她吞没。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那袋硬得能敲碎牙的杂粮饼,连同那块标注着“丙柒叁”的木牌,都成了可笑的背景板,被草草丢在脚边冰冷的草堆里。
角落里传来几声微弱的吱吱声,是这地牢的原住民在嗅探着意外到来的冰冷食物。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到刺骨的地面。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只有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全身。又是这样。只要是她存在的方寸之地,意外如同跗骨之蛆,接踵而至,最终所有的目光和罪责都会稳稳地砸在她头上。三年前京城钦天监那场祸事是如此,如今被放逐的朔风城,亦复如是。名为“灾星”的烙印,似乎比她这个活人更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漫长的几刻钟。通道尽头传来沉稳、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精确丈量过距离,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敲打着这死寂空间的回音。
容昭蜷缩了一下身体,将脸更深地埋入臂弯。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牢房门外。锁链哗啦作响,沉重的铁栅栏门被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道颀长的身影遮蔽了透气孔透进来那点可怜的光线,将更深沉的阴影投射在容昭身上。萧决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下了巡视时的锦袍,穿着一身暗青色、便于行动的劲装武官常服,更显得肩宽腿长,腰身紧束,透着一股干练冷硬的气息。他手里提着一盏风灯,昏黄跳跃的光线将他轮廓深邃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那目光,比地牢的寒意更甚,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角落里的囚徒。
没有多余的言语。萧决迈步走进牢房,脚步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随手将那盏灯搁在石壁一个突起的凹槽上。光线稍强了些,勉强照亮了容昭身前一小片潮湿的地面,以及她脚边那几块可怜的硬饼。
“容昭?”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响起,低沉而富有穿透力,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纯粹是为了确认。
容昭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她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黑发贴在苍白的颊边,愈发显得那双眼睛大而空洞,像是失去了光亮的星。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说说看,”萧决走到她面前几步远停住,不再向前。那距离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靠近,又能清晰地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鹰愁涧的事,你知道多少?”
“小民……小民不知道……大人明鉴……”容昭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刚刚经历巨变后的虚弱和惊惶,“小民当时……就在巷子里,大人面前……天谴……小民怎么可能……咳咳……” 她适时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像风中即将燃尽的烛火。
萧决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古井无波。他甚至还耐心地等着她咳嗽平息。
一阵剧烈的喘咳后,容昭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冰冷的墙上微微喘息。就在这时,借着风灯不甚明亮的光线,萧决敏锐地注意到,她那只没有蜷缩在身前的手臂,手肘以下的半截袖子湿漉漉的,染成了沉郁的深褐色——那是未干的泥土痕迹。而那片沾了湿泥的位置,在她袖管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灯下极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什么金属片之类。
萧决的目光在那一闪而过的微光上停留了半瞬,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他踱开一步,绕着容昭所在的角落缓缓走了半圈,靴底碾过地上的枯草,发出簌簌的轻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天谴?”他忽然开口,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带着点讽刺,“一道莫名其妙的落雷?一道刚刚好裂在运粮马车下的地缝?”他顿住脚步,俯视着容昭低垂的头颅,“容昭,容家曾是世袭钦天监,掌观天象,察地动星辰。天象变化莫测或有其理,可这‘恰逢其时’的地动……”
萧决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危险气息,几乎贴着容昭的耳膜滑过:“你比我更清楚,这世间除了所谓神罚,还有一种东西,叫……”他刻意顿了顿,吐出两个字,“人谋。”
容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却被萧决锐利的目光精准捕捉。
就在这时,门外负责看守的士兵似乎被地牢深处某种极其微弱的动静惊扰,低喝了一声:“什么人?!”脚步声匆匆向通道另一端追去。
牢房内的寂静被瞬间打破。
萧决脸色微凝,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身形动了。然而,就在他注意力被门外声响吸引,身形微侧的那个刹那——
异变陡生!
容昭一直蜷缩着护在身前、看似无力垂落的手,闪电般扬起!她的指间赫然夹着一小片不起眼的、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薄陶片(取自她身上唯一可得的硬饼碗?),直刺萧决侧腹要害!动作快、狠、准,带着一股困兽濒死的决绝!这根本不是一个被恐惧压垮的弱女子能做出来的动作!
“呃?!”
萧决的反应堪称神速。在眼角瞥见寒芒的瞬间,他拧腰侧身,右手如同铁钳般后发先至,精准地抓住了容昭那只持“凶器”的手腕!冰冷的指尖如同铁箍!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道传来,容昭痛得闷哼一声,指间薄陶片再拿捏不住,“叮”一声轻响,掉落在潮湿的地面。
可容昭的目标似乎本就不在伤人!她几乎在萧决抓住她手腕的同时,身体借着那股巨大的拉扯力,不顾一切地向他怀中撞来!另一只手的目标,赫然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枚象征着城守身份、能开启部分重要门禁的鱼符铁牌!
咫尺之间!
萧决眼中寒光大盛!他万万没料到这女子胆大如斯!腰腹间已能感受到那股撞击的力道!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同时左肘闪电般下压,要格开那只伸向他腰间的贼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触之际——
“铛——!!!”
一声尖锐刺耳、几乎震破耳膜的金属撞击声在牢房内轰然炸响!不是来自两人的缠斗!而是紧贴着牢房外侧的石壁!
一道森寒乌光——赫然是一柄尺许长的细窄三棱透骨锥——穿透了石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风蚀凹陷缝隙,裹挟着无匹的杀机和速度,精准无比地……刺向了刚才萧决所站位置的咽喉!或者说,是此刻容昭借力撞向萧决后,堪堪暴露在萧决原本站立位置的要害处!
那位置,原本应该是萧决的后心!此刻却是容昭的后颈!
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萧决!而这个潜伏在石壁缝隙后的杀手,抓住了他们两人缠斗时露出破绽的瞬间!狠辣、精准、时机把握妙到毫巅!
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容昭的瞳孔骤然缩紧,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冻结!那三棱锥尖端的反光,已近在咫尺!她甚至来不及转头,更遑论闪避!
就在三棱锥即将触及皮肤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以超越肉眼极限的速度,猛地按在了容昭的肩上!
是萧决!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反应超过了思维!在感知到那股从石壁缝隙中迸发出来的、针对他后心的绝命杀意时,他已经做出了闪避动作!但容昭那疯狂的、不顾一切向他撞来的举动,阴差阳错地让他躲避的姿态变成了向前。同时,就在三棱锥改变方向锁定容昭后颈的瞬间,他那原本要格挡容昭“偷符”的左臂,随着身体的扭转和下意识保护的驱动,猛地揽住了她的左肩,向自己身后狠狠一带!另一只抓着容昭手腕的手则顺势用力将她甩开!这一切都在无法言喻的刹那完成!
“扑哧!”
是血肉被刺穿的闷响。
萧决揽着容昭向自己身后带的那一下,让她的身体猛地旋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刺向后颈的致命一击。但那柄原本刺向萧决后心、后改刺容昭后颈的透骨锥,却因为目标瞬间挪移,以及萧决格挡甩出的那一推……狠狠地扎进了容昭右侧肩胛骨下侧,靠近腋下的位置!
剧痛!
锥心的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容昭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惨叫,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锐器撕裂了她的血肉骨骼,半边身子瞬间失去知觉,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她被萧决那凶狠地一甩带离原地,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在牢房另一侧的冰冷石墙上,砸得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呃啊……”痛苦的呻吟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
而那柄偷袭的透骨锥,深深地钉在石壁上,兀自嗡嗡震颤,锥尾染满了刺目的鲜血。
萧决在推开容昭、避开原地点位的瞬间,身形如同鬼魅般贴近那石壁的袭击点!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匕(腰间常备),没有丝毫犹豫,狠狠朝着刚刚透出锥尖的风蚀缝隙内刺入!搅动!动作狠辣,一气呵成!
石壁后传来一声压抑短促的闷哼,随即是快速的、踉跄后退的脚步声。
萧决拔出匕首,上面沾着新鲜的血液,显然是伤到了对方。他没有去追。因为最重要的——
他猛地回身,几步便跨到蜷缩在墙角、血流如注的容昭身边。
容昭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大口大口地倒吸着冷气,额头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如金纸。殷红的鲜血迅速浸透了她本就破旧的棉袍,在深色布面上晕开一团狰狞的暗红,并且还在不断扩大。
萧决蹲下身,动作快而沉稳,他撕开容昭肩胛下方伤口附近的衣物,看着那深入皮肉、触目惊心的三棱创口,眉头紧锁。出血量很大,那锥子的形状异常恶毒,造成了撕裂性的伤口,且位置极为凶险。
他迅速从自己贴身衣袍内衬撕下干净的布条,用力按压在她创口上下方的血管处试图止血。
剧烈的疼痛让容昭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只能模糊地看到萧决那张冷峻的侧脸在摇曳的风灯光线下忽明忽暗,眉头紧皱,眼神冷冽得吓人。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似乎隐约捕捉到那冷厉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有探究,有惊怒,有被算计的阴沉,或许……还有极其极其细微的一丝……难以置信?
紧接着,她似乎听到了他低沉急促、带着命令口吻的呼喊,但声音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海水,模糊不清:
“……医官!立刻叫医官来!”
“清空地牢周围!三丈内任何人不得靠近!”
“给我封锁所有通道!查!那凶手受了伤,跑不远……”
后面的话,容昭已经听不见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剧痛彻底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