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仿佛永夜,浓稠、沉重,冰冷地包裹着每一寸意识。容昭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朔风城外的寒江深处,刺骨的冰水吞噬着五感,唯有右肩上那一点撕裂般的、灼热的剧痛,如同深渊中唯一燃烧的灯塔,牵引着她一点点向上浮沉。
痛,太痛了。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肩胛下方的伤口,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针在里面搅动,提醒着那柄透骨锥留下的凶残印记。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绝对的虚无与尖锐的痛楚之间反复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在混沌与剧痛的边缘抓住了一丝清明的触感。并非视觉,而是嗅觉。
不再是地牢里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合了浓烈草药气息的苦涩,以及某种……更干净的、属于上好木料和长久熏香浸润的味道。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极淡的墨香?像是……像她幼时在钦天监秘库翻那些老卷宗时闻到的味道。
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眼皮像被黏住。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干得冒烟。
“水……”
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微弱得如同蚊蚋。
短暂的寂静后,身旁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部托高一点点。冰凉光滑的杯沿抵上她干裂的嘴唇,温热微甜的液体滑入她几近干涸的口中。
是参汤?似乎还加了某种温润补气的药材。容昭本能地吞咽,几口温热的液体下去,如同久旱逢霖,身体深处那点快要熄灭的火星似乎又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暖意顺着咽喉向下蔓延,稍稍冲散了躯体的僵硬和痛楚带来的麻痹感。意识随之又清晰了几分。
她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缓缓掀开沉重的眼帘。
光线并不刺眼,是一盏样式简洁的黄铜灯盏发出的柔和光芒,被笼在一层半透明的纱罩里。眼前是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布偶驱邪娃娃——她的“杰作”,被挂在了雕花精美的床架角落上。身下是厚实柔软的锦垫,盖在身上的棉被带着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这里不是她那间四处漏风的破茅草屋,也不是阴森恐怖的地牢。这是一间宽敞、温暖、甚至称得上雅致的房间。紫檀木的家具,素净的帐幔,角落一个巨大的炭盆散发着稳定而均匀的热度,压住了窗户缝隙里偶尔渗进来的朔风寒气。
一个穿着朴素棉衣、头发花白的老仆正端着空碗准备退下。
“这是……”容昭喉咙沙哑,目光落在老仆脸上,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老仆身形一顿,恭敬地低垂着头:“容姑娘醒了?这里是城守府衙的后厢。大人吩咐了,容姑娘伤势沉重,须得静养,老奴就在外间候着,姑娘有事唤一声便可。”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仆役应有的距离感,眼神里没有贫民窟里惯见的畏惧和排斥,只有一丝隐约的、对伤患的谨慎关注。
城守府?萧决把她带到了他的官邸?!
容昭心头猛地一跳,牵扯到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额上瞬间又沁出冷汗。这个认知比她发现自己还活着更加出乎意料,也带来了更深的警觉。萧决把她从地牢提走,不送到囚牢或监所,反而安置在自己府内?这不合常理!是怕她在外面继续“招灾惹祸”,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制造假象……或者,他对那场刺杀知道些什么?那穿壁而来的透骨锥……
混乱的思绪如同蛛网缠绕。她尝试挪动一下身体,右肩上那刀割锯磨般的剧痛立刻让她停止了动作,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角。伤口被妥善地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下依旧能感受到热辣辣的肿胀和钻心的痛。右臂完全失去了知觉,如同不属于自己的沉重挂件。
萧决……是为了救她才把她推向那柄锥子?不,不对!容昭混沌的脑中猛地闪过地牢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是他察觉了石壁后的杀机!他那凶狠的一推一甩,看似粗暴,实则用他自己的方式将她从那致命的尖锥下扯离了原来的位置!虽然代价是她被改变了轨迹的透骨锥重创,但原本那锥尖的目标,百分百会刺穿她的后颈!而他,完全有能力避开那改变后的刺击,他却……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与伤口的灼热形成了诡异的冰火两重天。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个距离,他完全可以选择独自闪开!替她挡下这一锥的代价……太大也太不合理了!难道他真以为能从她这个“灾星”嘴里撬出什么惊天秘密,所以她才值得他冒险?还是在那一刻……那完全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反应?
这个念头让容昭自己都觉得荒诞。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暗青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冷硬。是萧决。
他挥了挥手,老仆躬身无声地退下,带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都被无限放大。
萧决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门口几步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容昭脸上。那目光复杂,审视、探究、冷然……还有一丝容昭难以解读的……沉郁。他没有问她感觉如何,开口的第一句话,冰冷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醒了?那正好。”他从怀中摸出一块被揉搓得有些变形、沾着干涸血迹和泥土的褐色物件,随意地丢在容昭盖着的锦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解释一下这个。”
正是容昭那宝贝得不行的布偶驱邪娃娃!此刻这娃娃歪七扭八的线头在灯下更显寒碜,但让容昭瞳孔骤缩的,是它腹部位置的布片被人粗暴地拆开了。里面填充的驱邪药材(干艾草、朱砂粉什么的)散落了一些在被面上,而最关键的——布偶内部用于固定“驱邪核心”的一个小小环形结构——一个用粗糙黄铜丝缠绕成的简陋“罗盘”状小机关,还有几片极其微小、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金属片,也被取了出来,此刻正躺在布偶旁边的锦被上,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泽!
那是她拆了一个几乎用不上的旧罗盘零件,用黄铜丝仿造简易定星盘结构缠制的支架。而那些碎铁片……是硬粮饼边缘不小心硌掉的碗碴,被她偷偷磨利了藏起来的护身之物,也是她在地牢里试图反抗的“凶器”!
“驱邪娃娃?”萧决的目光扫过床上那几样被拆解展示的核心部件,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还是容家密传的……微缩占星盘底座?或者是……藏着利刃的杀人工具?”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容昭惨白而竭力维持镇定的脸上,“容姑娘,流放三载,于逆境中淬炼匠心,倒是不减当年‘妖星’的惊世才情?”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得容昭无处可躲。
她明白了。他把她放在自己府里,是为了最彻底的搜身。她所有掩藏的小秘密,在他面前如同薄纸。那把差点要了她性命的透骨锥,加上这些被发现的小物件,几乎坐实了“疑犯”、“灾源”的身份。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痛得她齿缝发冷,却也被迫让脑子更加清醒一些。她没有立刻辩解,她知道任何苍白的解释在萧决这样的聪明人面前都是徒劳。她只是用尽力气,缓缓抬起还能动一点点的左手,指向那布偶和散落的零件,声音依旧微弱,却不再装出那种被冤屈的卑微恐惧,反而带上了一点自厌般的嘲讽:
“咳咳……大人……太高看小民了……若真是……精心设计的暗器……又岂会在大人面前……形同儿戏?”她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苦笑,牵扯了面颊的肌肉,显得更加虚弱,“不过是被鼠欺……被风欺……总得……总得给自己留条活路的……小玩意儿罢了……驱邪是假……给自己……一点聊胜于无的……‘安心’,是真……”
她顿了顿,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停下喘息。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至于……那柄锥子……”她的目光终于迎向萧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盛满了痛楚、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大人以为……一个被死死锁在丙柒叁号牢房里的人……如何去安排一个……能无声穿透石壁的……杀手?”她喘息着,“又为什么……那杀手的目标……是小民……而非正在审讯的大人您呢?还是……大人其实心里也清楚……那小民……不过是……一只被无辜惊起……又挡了死劫的……笨鸟?”
她的话,带着伤重的虚弱,却字字句句如同锥子,刺向事件最核心的不合理之处。将自己卑微地定位为一只挡了死劫的“笨鸟”,而非设局的凶手。同时巧妙地将真正的杀机指向了萧决——能安排出如此狠辣精妙的刺杀,针对的只可能是他这位位高权重的城守大人!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容昭急促粗重的喘息。
萧决的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容昭的话无疑切中了一些他内心的疑虑。那个杀手的身手极其高明,隐匿潜行、穿壁一击的精准度都绝非庸手,目标更是明确——就是要他的命!这女人的出现和那场“天谴”粮车的意外,也许真的是一个被对方利用、或者偶然搅入局中的棋子?一个用来扰乱视线、甚至可以随手牺牲的弃子?
但那地牢里她反击刺出的陶片和她袖中那点微光又是怎么回事?她对自身“灾星”之名的默认态度,甚至带着点自嘲的麻木,反倒显得……诡异?这个女人,她流放的背后,是否还藏着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笃笃笃”,门外传来克制的敲门声,是老仆的声音:“大人,柳医官到了,就在外厅候着,要替容姑娘换药察看伤情。”
萧决的视线终于从容昭脸上移开,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复杂的思绪沉淀下来,重新覆上严霜。他没有再追问容昭,也未表态是否接受她的说辞,只是对着门外淡淡吩咐了一句:“请医官进来。”随即,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床上脸色惨白、气息奄奄却强撑着与他无声对峙的容昭,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最终化为更深的冰冷与疏离。
他转身,迈步走向房门,只留下一句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容昭心头骤然一紧的话:
“好好给她治伤。”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此院一步。”语气顿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她若死在这里……”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但那份冰冷的威胁,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笼罩下来。既是保护令,又是最高等级软禁令的潜台词。
房门打开又关上,带走了那股压迫感极强的冰冷气场。
老仆引着一个背着药箱、面容严肃古板的青衫老者(柳医官)走了进来。浓郁的草药味重新成为了主宰。
柳医官默默上前,放下药箱,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换药的物品。他的动作专注而仔细,眼神却没有半分医者面对伤患的温和,只有例行公事的严谨。他甚至没有多看容昭一眼,更不会在乎她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容昭无力地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肩胛下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意识又开始模糊。萧决最后那句话在她脑中回荡——“她若死在这里”……这绝不是一句关心!
冰冷的寒意再次从心底蔓延开。留她活着,只为盘问?还是说……那个神秘的刺杀者,其目标……或许还包括让“灾星”容昭彻底消失?而将她放在这看似安全、实则如同一座华美鸟笼的城守府内……真的安全吗?柳医官那双毫无感情的手,会不会在换药时……“不经意”地将某些更要命的东西按进她正在愈合的创口里?
生存的压力,陡然比在地牢更加沉重。肩伤撕裂般的剧痛,仿佛也在无声地提醒着她——
这朔风城里的寒霜暗刃,并未因这一锥而停止。
脚下的绝路,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那位冷酷的城守大人,到底是举刀者,还是持盾者?
她的命,又一次被悬在了命运的深涧之上,随着朔风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