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子在城守府后厢这间华丽的囚笼里,被拉得无比漫长,又因伤口昼夜不息的灼痛而显得格外难熬。容昭像是被强行钉在砧板上的活鱼,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感受着生命在疼痛中缓慢流淌,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被毒蛇盯住的寒意。

柳医官每日辰时、申时,雷打不动地准时出现,如同执行死刑的刽子手般沉默地为她换药。他那双枯瘦、布满褶皱的手异常稳定,动作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拆解纱布、清理创口、涂抹散发着奇异辛辣气味的药膏、再严丝合缝地包扎。全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眼神更像在研究一件待修的器物,而非活人。每一次接触到那深可见骨、边缘带着异样红肿翻卷的创口,容昭都控制不住地绷紧全身肌肉,牙关紧咬,冷汗涔涔而下。药膏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清凉,更多的是灼烧般的痛楚,深入骨髓,让她怀疑其中是否真混入了别的“料”。

萧决自那日后,便再未踏入这间屋子。但他的存在感并未消失。那个老仆姓安,如同一个刻板的钟摆,准点送来饭菜、汤药、干净的衣物。容昭的一饮一食、一污一净、甚至起卧的时辰都被严苛地记录在案。每次他进来,目光总是最先扫过床上的人是否还在原处,确认她没有试图翻窗逃跑,或者用汤勺挖地道。

这无处不在的监视,织成了一张无形而密实的网,让容昭连呼吸都感到压抑。

最初的虚弱和无助在强烈的生存危机感逼迫下,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麻木的韧性。剧痛成了日常背景音,思绪却在疼痛的间隙里异常清晰地盘旋。她开始观察这个牢笼。

房间宽敞雅致,陈设却不多。除了她躺的这张紫檀大床,便是靠窗一张同色的书案和圈椅,一个高大的衣柜,一个墙角摆放着素色细瓷花斛(里面插着几支同样素净但显然名贵的素心兰),此外便是挂在床角的布偶娃娃。她尝试着活动唯一能动的左手去够床边的杯盏或者药碗,细微的动作都能牵动右肩的伤,痛得她龇牙咧嘴,冷汗直流。每次尝试都需要耗尽心力,再被疼痛无情打断。她能移动的范围,仅限于这张床的一隅。

直到一天深夜。

连日的高烧不退和伤口持续的剧痛耗尽了她的精力,安伯送来的夜宵只动了两口便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将她从混沌中拽醒。并非伤口痛,而是一种来自体内的躁动——小腹胀痛难忍。伤口限制了大幅动作,但人有三急,这种事到了临界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解决。

她嘶哑地唤了几声“安伯”,门外只有寒风呼啸的动静。

容昭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或许是连日积压的憋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非要自己起来不可!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她用左手死死抠住床沿,一点一点地、像拉着一座山一样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撑起。每挪动一寸,都是对意志力和伤口的残酷考验。右肩上那道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狰狞伤口传来恐怖的撕裂感,仿佛刚刚愈合的嫩肉再次被生生撕开,温热的液体感隔着纱布渗透出来。眩晕感和针刺般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眼前阵阵发黑。

她靠着坚硬的床柱喘得像一头快累死的牛,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淌,几乎要虚脱过去。但小腹那不容忽视的紧迫感又推着她。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尚未失去知觉的左手小臂,借着那股疼劲儿猛地向前迈了一步!

重心不稳!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前扑倒!

就在她准备迎接与冰冷地面的第二次亲密接触时,她下意识伸出的左手慌乱中扶住了一个东西——靠墙的那个高脚、素净的白瓷花斛!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深夜里炸响!沉重的花斛摔了个四分五裂,水和破碎的花叶、泥土以及锋利的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巨大的噪音在静夜中如同雷鸣!外面的黑暗中立刻传来轻微的动静,似乎是守夜的侍卫被惊动。但很快,外面又恢复了安静。

预想中的碰撞并未到来。摔倒的动作被她扶住花斛的动作缓冲了一下,但代价是左手手掌为了撑住身体,按在了锋利的碎瓷片上!钻心的刺痛传来,掌心瞬间见了红。更要命的是,巨大的失衡还是让她没能完全稳住,左腿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唔……呃啊……” 容昭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左手掌心一片火辣辣的湿粘,膝盖疼得像是要裂开,肩伤更是撕裂般地剧痛着,冷汗湿透了贴身的里衣。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冷汗淌下,眼前模糊一片,狼狈得无以复加。

就在这时,她模糊的余光扫过花斛原本摆放的位置——墙角的地板。那本应是厚实的木质地板,可现在,因为花斛底座沉重下砸的力道,似乎……往下塌陷了一小块?并且在花斛移开后,那片墙角似乎……有点不对劲?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具体,但一种直觉促使她强忍剧痛,用能动的左手摸索过去。冰冷的地板……然后是……缝隙?一小块不规则的凹陷?指尖摸索,触感异常。

就在她强撑着手掌流血的不适,专注地沿着那块塌陷边缘摸索时,她的指尖似乎压到了某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地板纹理融为一体的突起!

“咔哒”一声轻响!轻得几乎淹没在她自己的喘息声中。

脚下前方那块看似坚实平整的地板,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猝不及防地向下翻开了一个约三尺见方的幽暗洞口!一股带着铁锈、尘土和淡淡奇异香料(像是某种昂贵的雪松与没药混合)的气息,猛地从下方涌了上来!

容昭的心跳骤然停止!刚才所有的剧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暂时屏蔽了。她被这隐秘的机关惊得大脑一片空白!这城守府……这间据说只是用来安置“重要客人”或“监禁”她的后厢房里……竟然暗藏着一个密室?!

密室就在眼前!黑暗的洞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里面隐约能看到向下延伸的石阶。那浓郁的异香让她头晕目眩,但更让她移不开目光的是,洞口内泄出的并非纯粹的黑暗——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光源!幽幽的,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如同……如同……星辰?!

星辰?!不,不对!容昭用力眨了眨被汗水糊住的眼睛,艰难地定睛看去。

那是一种人工光源!透过黑暗的洞口向深处望去,能看到密室的深处,似乎绘制着一片巨大的……壁画?不,不是壁画!那微光的轮廓和布局,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星图!极其巨大、极其精细、几乎笼罩了整个密室穹顶或墙壁的……星图!其规模之大,绝非寻常绘制,而是使用了某种能微弱发光的特殊材料(也许是某种混入了陨石粉末或荧石的昂贵颜料),在一片黑暗的背景下勾勒出浩瀚星辰的轨迹!那点点幽光,赫然构成了一片……残缺的……

“荧惑守心!”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响起!

容昭身体猛地一僵!血液在瞬间冻成了冰!冷汗如同瀑布般刷地一下再次涌遍全身,甚至压过了身上所有伤口的剧痛!

她没有回头,但一股冷冽至极的、仿佛能冻结空气的气息已经迫近身后!

萧决!他竟然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站在了门口!房门洞开,冰冷的夜风挟裹着他身上的寒意汹涌而至!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遮蔽了门口透进来的月光,形成一片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将匍匐在地、狼狈不堪的容昭牢牢地笼罩其中!

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山崩般的寒意:“荧惑守心……大凶之兆!还有这‘天市西垣’的断裂残局……如此精密的灭国陨落之象……” 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破碎的瓷片和积水的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却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容昭紧绷的心弦上。

“容昭!” 萧决在她身侧停了下来,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他身上冰冷的怒意,“你告诉我……”

“这密室里‘陨落的星河’……预示着什么?谁……又该在何时死?”

那巨大的星空残图在他深邃的双瞳中投下冰冷幽暗的倒影,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语气顿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审判般的威压,一字一句砸落在容昭耳畔:

“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