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没有尽头,只是冰冷。
黑暗,粘稠而沉重,像裹尸布般层层包裹。意识沉在无声无息的冰水深处,感受不到任何边界,也生不出任何念头。时间、空间、疼痛……一切似乎都在绝对零度的冻结中凝固、消散。只有一种永恒的、向下沉坠的错觉顽固地盘踞在虚无的感官里,仿佛要坠向这颗星球冰冷坚硬的核心。
“……嗯……”
一丝微弱的、不属于自己的呻吟,如同划破永寂的裂帛,强行撕开了这片冻结的虚无。
低沉,压抑,带着一种撕碎内腑的痛楚,被冰冷的水流滤过,断断续续地钻进容昭死寂的意识残片上。
紧接着,是一种……摩擦感?
微弱的,有节奏的,带着冰水流动的韵律感……紧贴着她的身体侧面传来。像是……某种坚韧的……布匹?在湿滑冰冷的石面上被拖行的……簌簌声?
这个微弱的感官刺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容昭空茫的识海中激起一丝极淡的涟漪。涟漪触及,带来最原始的触感复苏——冷!刺穿灵魂的冷!无处不在的冰冷水流,依旧如同亿万根冰针刺穿着每一个毛孔,将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冻结、碾碎。
然而,在那冰入骨髓的冷之下,与这微弱呻吟和拖行感相伴的……是某种……
持续的……压力?
一个极其缓慢的念头,在冻僵的意识碎片里艰难地浮出水面——没有继续下沉?身体……似乎被某种力量……托着?或者说……限制住了下坠?
就在这个混沌的念头生成的瞬间——
“哗啦……哗……哗……”
水流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绝对的无声之海,而是某种……有方向的……流动声?!
声音来自斜前方!冰冷粘稠的水流如同有了意志,正平稳地、却不容抗拒地裹挟着她……以及紧贴着她的那个发出痛楚呻吟的存在……向前漂流!
暗河!
如同电光火石般!这个认知如同熔岩投入冰川!瞬间炸开了部分冻结的思维!
寒潭之下连接着地下暗河!他们被湍急的地下水流带走了!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强行唤醒的兽!容昭冻僵的身体猛地一个痉挛!几乎同时!剧烈的呛咳与窒息感如同海底火山爆发!排山倒海般冲破喉咙!
“呃!咳——噗!!”
冰冷、腥甜、带着腐烂水草味道的浊水疯狂地从口鼻中涌出!剧烈的窒息感让她弓起身体,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意识在猛烈的呛咳冲击中短暂地冲破了水体的束缚!
光线!
不再是寒潭深处绝对的黑暗!
虽然依旧极其昏暗!但周遭不再是凝固如墨的漆黑!一种蒙昧的、如同千年古墓深处朽木微光般的幽暗,微弱地弥散在周围的水域中!
借着这微弱如萤火的光线,容昭那被寒水刺痛、迷蒙泪流不止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她……正半趴在一只……勉强算作……木筏?或者……半截腐朽巨大浮木的……东西上?
不!根本不是木筏!
那是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某种极其坚韧耐磨的、深黑色油毡布(或许是防水的兽皮鞣制而成?)被几根简陋的木棍强行撑开的、约莫一丈长、仅能容纳一人的狭长……囊袋?!
就像一个巨大的、简陋的、浸满了水的……皮筏子?或者说……更像一只被人为撑开的、死去的巨型鼋龟背壳?!
冰冷的水灌满了这个简陋的容器内部,容昭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中,只有口鼻以上勉强高出水面。她的胸部以下几乎完全趴在这冰寒粘腻的“皮囊”上,左臂被水波推动着,无意识地搭在“皮囊”粗糙的边缘。右肩颈那片被水浸泡得肿胀麻木的伤口,正是因为这“皮囊”边缘的些许浮力支撑,才没让她彻底沉入水底。
而发出那微弱、压抑痛楚呻吟的来源……
就紧贴在这“皮囊”的另一侧!
沈昀!
他的状况……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惨烈!
他大半个身体同样浸在冰冷浑浊的暗河里!那张在蒙昧光线下依旧冷硬如石刻般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紧闭的眉头因剧痛而死死纠结在一起。先前胸口那支被强力弩箭贯穿的恐怖创口,此刻正没入浑浊的水中,暗红的血线如同不断抽出的丝线,在水中拖曳、散开。
而他的右手!唯一还算完好的手臂!此刻正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地抠着那简陋“皮囊”粗糙的边缘!
正是这只手!这只青筋暴起、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右手!强行稳住了这具破漏的浮具!让它没有在暗流中倾覆!同时,也正是这只手爆发出的那点残存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蛮力,在冰冷湍急的暗河中,死死地拽着这皮囊!勉强维系着一个能被水流裹挟而不是冲散的方向!
他在靠一只手臂的力量和意志!在冰寒刺骨、湍急的暗河急流中!拖着她和这副简陋的“棺材”前行?!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容昭混乱的意识里!她猛地扭头看向暗河前方的未知黑暗!水流平稳,但速度绝不慢!在沈昀身后,那条在微弱光线下泛着模糊水波暗纹的通道,看不到尽头!前方是更加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墨色阴影!
他会累死!会流血而死!会冻死!
“呃……咳!” 容昭挣扎着想要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她想抓住什么,想帮上一点忙!哪怕仅仅是分担一下那粗糙边缘的重量也好!
可左手刚微微抬起一寸!那浸透了水的沉重布袍袖子便带来了巨大的阻力!寒水刺骨的剧痛顺着冻结的指尖传遍全身!眼前阵阵发黑,胸腔炸裂般的窒息感再次上涌!刚刚因求生本能挤出的一丝气力瞬间耗尽!
她甚至连转动一下脖子都做不到!
剧烈的呛咳再次爆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被冰冷的河水反复拍打,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就在她咳出更多血沫、眼前再次被黑暗覆盖的刹那——
紧贴着“皮囊”侧壁的沈昀,似乎被她的呛咳惊动了!
他那紧闭的双眸猛地睁开一条缝!幽暗的光线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映照出容昭濒死挣扎的惨状,却……没有丝毫人类的怜悯情绪?或者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评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个故障物品。
下一秒!在容昭惊骇的视线中!沈昀那只死死抠着皮囊边缘、稳定着方向的右手!
五指骤然张开!
放弃了稳定方向!放弃了拖拽!
这只维系着两人一线生机的手!猛地反转!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狠厉!狠狠朝着容昭趴伏在皮囊上的身体侧面——她左臂下方、靠近肋骨的软肉位置——如同铁爪般重重按了下去!
剧痛!!!
不是来自于伤口的撕裂痛!而是一种极其尖锐、几乎要穿透她冰冷躯壳的刺痛!如同被淬了冰毒的钢针瞬间扎入!
“呃啊——!!!”容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无法承受的剧痛刺得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如同濒死之鱼最后的挣扎!大半截身子都因这痉挛弹出了水面!濒死的窒息呛咳被硬生生打断!喉咙里发出一种诡异、濒死的抽气声!
与此同时!在剧痛骤然爆发的顶点!
容昭因痉挛而瞬间向上睁大的瞳孔!在微弱的光线下!
清晰无比地看到了沈昀那张近在咫尺的、冰冷绝情的脸!
以及!
他那按在她肋下、带来刺骨剧痛的手指之间——极其隐晦、极其迅捷地闪烁了一下的一抹极其微弱的——
反光?!
那是一抹极其微小、像半片薄薄陶瓷碎片的边缘!
在沈昀指缝间一闪而没!
他……用某种东西……刺了她?!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惊悚和无法理解的困惑,如同冰冷的水灌入她的肺腑!
然而!就在她痛得即将再次失去意识的瞬间!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麻痹感,如同注入冰河的寒流,从沈昀手指按压的地方猛地扩散开来!瞬间覆盖了那难以言喻的剧痛!
这麻痹感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活性”,并不温暖,却极其霸道地顺着血管、经络、神经……飞速蔓延!所过之处,那种几乎能炸裂意识、让她失控挣扎呛水的濒死窒息感!
竟被硬生生地……强行镇压?!
冰冷麻痹如同精密的锁链,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她刚刚因剧痛和呛咳而濒临崩溃的呼吸肌痉挛……勒住!束缚!强行……平息了下去!!!
痉挛消失!
那排山倒海的、要将肺叶生生撕裂挤炸的窒息呛咳感……被强行终止了!她的身体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冰冷的强力麻醉药,只剩下了麻木的窒息感和深重的疲惫。
“噗通。”她的身体无力地落回冰冷的水中,半个脸颊重新浸入黑暗冰冷的水流。
意识……沉甸,却不再伴随着毁灭般的窒息痛苦。如同一只被强行按下的浮标,在冰冷的黑水中载沉载浮。
她艰难地侧着头,瞳孔中倒映着沈昀冷冽的侧影。
他……干了什么?
是毒药?能瞬间压制濒死痉挛的毒?
还是……某种……以剧痛麻痹神经来强行续命的……邪术?
冰冷的河水浸泡着沈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紧闭着眼,右手重新死死抠住了皮囊粗糙的边缘,用尽最后一点燃烧本源榨取出的力气,对抗着湍急的暗流。他胸口的贯穿创口被冰冷河水冲刷着,血液随着水波一缕缕散逸。
那抹在他指缝间一闪而没的微光,仿佛从未存在。
黑暗冰冷的流水裹挟着简陋的浮具,沉浮载重,漂向未知的下游。皮囊边沿,只剩下了两人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
一丝微弱的、带着奇异矿物腥甜气味的暖风,毫无征兆地从深邃的暗河前方黑暗中,悄然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