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黑暗,被巨力撕扯的窒息感……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容昭的意识时断时续,如同狂风中仅存的火星,每一次沉浮都伴随着灌入喉鼻的冰冷水浪,带着浓重的泥沙腥气,几乎要将肺腑彻底填满。身体的感知只剩下无处不在的痛:肩膀撕裂般的钝痛,每一次水流撞击都带来新的震荡;掌心被木刺划开的伤口在水中浸泡,麻木中带着丝丝缕缕的灼热;右臂沉重如同灌铅,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意识在痛苦的深渊边缘沉浮,如同被卷在巨大滚筒里的破絮,分不清方向,看不见尽头。湍急的暗河激流如同狂暴的巨兽,将她拖拽着,翻滚着,狠狠撞在嶙峋坚硬的石壁、河床的碎石上。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骨骼濒临碎裂的闷响和新的淤青,但她已无力再挣扎呼痛。唯一的执念,是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维持着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意识,死死抠住唯一没被水流冲脱的东西——

那片粗糙、带着她掌心干涸又再次被水泡开的血迹的皮筏残片。

这大概是她能从炼狱般的暗河中生还的唯一凭证。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永恒般漫长。狂暴的水流声似乎渐渐低了下来,变得平缓。撞击身体的巨力消失了,只剩下平稳的、带着某种奇异凉意的水流包裹着她残破的身体,载浮载沉。

光线?

紧闭着的眼皮外,似乎不再是永恒的、令人绝望的漆黑。一种带着些微暖意的、朦胧的明亮感,渗透进来,刺痛了她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感官。

容昭艰难地掀开沉重如同石闸的眼皮。

刺眼的光线让她瞬间流出生理性的泪水。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适应。

眼前不再是幽暗阴森、苔藓鬼火闪烁的地下暗河洞窟。

而是……

一片天空。

很高、很蓝、很辽阔的天空。如同用最纯净的琉璃洗过,飘着几缕薄纱似的云絮。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下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让她感到陌生的暖意。

水!

她依旧泡在水里!但不再是刺骨的、墨绿色的地下河水。身边的水流清澈许多,呈现一种淡淡的土黄色,流速也变得平缓温柔。水面波光粼粼,反射着阳光,晃动着岸边树木的影子。

岸边?!

容昭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用尽力气扭动沉重的脖子,望向光线来源的方向——

一片滩涂。

金黄色的沙土混合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向不远处的缓坡。坡上丛生着郁郁葱葱的、散发着浓郁草木气息的不知名植物,高高低低,生机勃勃。更远处,几座屋顶覆着厚厚茅草的低矮屋舍隐约可见,升腾着细细的炊烟,带着凡俗的烟火气。

出来了?!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混杂着河水腥甜的唾沫,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一股狂喜如同破闸的洪水,瞬间冲溃了疲惫不堪的心防!但紧随而至的,便是排山倒海的、真实无比的剧痛!

右肩颈的伤口被水流浸泡后肿胀麻木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伤口被重新撕裂开的尖锐疼痛,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动着那片肌骨深处的悸动剧痛。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重装,每一处关节都酸痛肿胀。失血的冰冷和强行支撑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心口和眼皮上。

不能昏过去……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这陌生的岸……看似平静,是生机也是未知的危险。谁也不知道那黑影杀手是否也流落到此。

她用还能动一点的左臂,死死抠住那片浮沉的皮筏残片,在平缓的河水中试图调整方向,朝着那片金黄色的、洒满阳光的河岸奋力地、一点一点地挪去。每动一下,都仿佛耗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脚碰到了粗糙坚实的河底砂石。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用半拖半爬的姿势,极度狼狈地将自己弄上了岸边的滩涂。灼热的沙土贴在冰凉浸透的衣服上,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感。她瘫倒在温暖的沙石地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带着草木清香和水汽的空气,胸腔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阳光晒在湿透的身体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却很快被深重的寒意取代。湿透的破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失血带来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身体深处向外蔓延。右肩颈的伤口在温暖的空气中愈发灼痛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粘稠的液体透过粗糙包扎的布料,正一点点重新渗出,濡湿了身下的沙土。

饥饿!火烧火燎般的饥饿感疯狂地叫嚣起来,伴随着严重的脱水感,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开。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温暖的阳光下摇摇欲坠。

不行……不能睡……沈昀……杀手……这里是哪里……

混乱的念头在脑中撞击,支撑着她残存的最后一点清醒。

就在她努力对抗着眩晕,想要撑起一点身子观察四周时——

一阵微弱的、夹杂着水声的说话声,从上游河岸的拐弯处传了过来。声音很轻,带着地方上浓重的、她几乎听不懂的俚语口音。

“……那老槐树底下的水窝子…昨儿还瞧见冒过几个大泡……”

“瞎,水泡子你也瞧,赶紧把网下了,捞不上几条鱼回去又要挨你娘抽哩!”

脚步声伴随着水花溅落的声音越来越近!是两个半大少年!一人扛着一卷粗重的渔网,另一人提着木桶,正朝着她躺倒的滩涂方向走来!

容昭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地伏在沙石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祈祷着身上的沙土能遮掩一些,祈祷着阳光下的阴影能将他们引向别处。

脚步声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了。似乎是发现这片滩涂的水流较为平缓,适合下网。

“咦?”一个带着变声期沙哑的少年嗓音惊讶地响起。

完了!被发现了!

容昭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阵急促、惊恐的抽气声响起!

“额……额滴个亲娘咧!”另一个少年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死…死人啊!淹死鬼捞上来啦!!!”

脚步声凌乱地响起,迅速远离!

容昭的心猛地沉下去,随即又升起一丝荒谬的自嘲。自己此刻这副泡得肿胀、浑身血污泥泞、半死不活的样子,可不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漂子”(淹死鬼)?

没过多久,一阵更加嘈杂、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更多惊慌不安的议论声,伴随着牛车轱辘碾压路面的辘辘声,朝着她躺倒的地方快速逼近!隐约还听到有人在喊:“里正!就在前头!大郎二郎吓坏了!”

七八个穿着短褂、挽着裤脚的村汉,簇拥着一位穿着略显体面青布衫、留着山羊胡须、手里拄着根光滑黄杨木拐杖的老者(想来是里正),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人群后面还跟着不少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惊惧和好奇的妇孺。

“嘶——!”

看清容昭的惨状,赶来的村民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露惊惧,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老里正紧皱着眉头,山羊胡一翘一翘地,强作镇定地拨开挡在前面的村民,拄着拐杖走近了几步,浑浊的老眼仔细地打量着瘫在滩涂上的容昭,目光在她满是泥污血渍的脸、被水泡得发白发皱的肩颈伤口、还有身下那明显被血水染红了一小片的沙土上扫过。

“不像个男人……”老里正喃喃低语了一句,目光落在她那散乱糊在脸上、却依旧能看出属于女子才有的柔和轮廓,以及湿透破烂衣衫下依稀可见的弧度上。

“老叔?真是……女的?”一个胆大的壮汉凑近些问,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老里正没回答,又仔细看了看容昭身边紧紧抓着的那片颜色特异、边缘焦黑、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应是某种鞣制过的皮料)的筏子残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他低声自语:“上游老林子深处……断龙绝壁下就是恶龙潭……从来没人敢去……”他的目光又落到容昭肩颈那处被水泡得泛白翻卷、却依稀能看出是某种锐器贯穿造成的伤口,瞳孔微微一缩。

沉默笼罩了这片河滩。村民们敬畏地看着滩涂上的“人”,又望向河对岸那片高耸入云、终年云雾缭绕、被传说中神秘恐怖禁忌笼罩的群山峭壁。恐惧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猜测在人群中心中蔓延。

“不是水漂子……”老里正终于拄着拐杖站直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扫过容昭和那片破碎的皮筏,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斩钉截铁的敬畏与戒惧:

“是…从‘那边’…漂下来的…带着‘龙王怒’伤痕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带回去!”

“小心着点抬!用清水擦擦身子,灌点热米汤吊着命……但谁都别乱碰!”

“她身边那片‘东西’,用艾草水洗洗,放在宗祠香案下……不许动!”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过周围的村民,“还有,这事儿!谁也不许瞎传!听见没?!”

村民们面面相觑,敬畏更深一层。有人立刻跑回村去抬门板。

容昭在彻底陷入深沉的黑暗昏迷之前,只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仿佛抬着什么易碎易爆的禁忌物品般,轻手轻脚地放到了一个咯吱作响的硬板子上。阳光炙烤着湿透的衣服和冰冷的伤口,带来一种奇异的、冰火交融的刺痛感。

最后的意识碎片里,是老里正那句低沉却又如同警钟般不断回荡在她模糊识海中的话:

“带回去……”

“小心着点抬……”

“谁都别乱碰……”

“不许动……”

“不许瞎传……”

像是一道冰冷的铁律,将她从死水中打捞起,却又投进了另一个无法预测的樊笼。阳光暖意灼灼,却驱散不了那自骨髓深处蔓延开的、如同暗河深处般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