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深不见底的泥沼,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沉重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痛狠狠拖拽回去。浓重的草药味、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灰烬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奇特的、令人昏沉的气息,萦绕在鼻端。
容昭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头顶是深褐色的、带着岁月裂纹的房梁,几缕蛛丝在从高窗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中轻轻飘荡。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干草清香的褥子。身上盖着一床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粗布薄被,带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干净气味。
不是冰冷的河水,不是粗糙的沙石滩涂。
她在一个房间里。一个……极其简陋,却异常干净的房间。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左臂传来一阵熟悉的酸痛和僵硬感,但指尖的知觉清晰了许多。右肩颈处那撕裂般的剧痛依旧盘踞着,但似乎被某种清凉的药膏覆盖着,肿胀灼热感减轻了不少,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闷闷的钝痛。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带着拉扯感,但至少……不再有冰冷的河水灌入肺腑的窒息。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暖流,缓慢地注入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她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空荡。除了身下的木板床,只有一张掉漆的旧方桌,一把同样破旧的条凳。墙壁是粗糙的土坯,刷了一层薄薄的白灰,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墙角堆着几捆干草和一个半旧的陶罐。
唯一显得“讲究”的,是房间角落一个半人高的神龛。龛里供奉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木雕神像,前面摆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香炉,里面插着三根已经燃尽的线香,只余下一点灰白的香灰。神龛前的地面异常干净,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
这里……是哪里?那些村民……把她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她挣扎着想撑起一点身子,右肩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沁出冷汗,不得不重新躺了回去。左臂的力气也远未恢复,只能勉强抬起一点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是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裙、头发用木簪挽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端着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面容清癯,眼神平和,看到容昭睁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姑娘醒了?”老妇人的声音带着此地特有的、略显生硬的官话口音,但语气温和,“谢天谢地,可算是熬过来了。”
她走到床边,将粗陶碗放在床头那张破旧的方桌上。碗里是热气腾腾、熬得浓稠的米汤,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喝点热米汤吧,暖暖身子。”老妇人说着,拿起碗里搁着的一只小木勺,舀起一勺米汤,吹了吹,递到容昭唇边。
容昭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本能地张开嘴。温热的米汤滑入喉咙,带着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干裂的食道。她贪婪地吞咽着,一连喝了好几勺,才感觉那股火烧火燎的干渴缓解了一些。
“慢点,慢点喝。”老妇人轻声说着,动作轻柔。
喝了大半碗米汤,容昭感觉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精神也恢复了些许。她看着老妇人,嘶哑着嗓子,艰难地开口:“……这……是哪里?”
老妇人放下碗,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低声道:“这里是下河村的宗祠偏房。姑娘放心,是里正吩咐把你安置在这儿的,清净,也……安全些。”
宗祠偏房?容昭心头微动。难怪有神龛和香火味。看来这地方在村里地位特殊,轻易不会有人打扰。里正把她放在这里,恐怕不仅仅是图清净,更有某种……隔离和看守的意味?联想到他之前“不许乱碰”、“不许瞎传”的命令……
“多谢……救命之恩……”容昭艰难地道谢。
老妇人摇摇头:“姑娘命大,能从‘那边’漂下来,还带着‘龙王怒’的伤……是老天爷不收你。”她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敬畏和探究交织的复杂神色,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容昭右肩颈的方向,那里被干净的粗布条重新包扎过,掩盖在薄被下。
“龙王怒?”容昭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老妇人脸色微变,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岔开话题:“姑娘好好歇着,别多说话,费神。药快熬好了,一会儿就送来。”她匆匆收拾了碗勺,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犬吠,提醒着她身处在一个活着的村落里。
容昭躺在硬板床上,思绪翻涌。
“那边”?“龙王怒”?看来那条暗河和上游的绝壁,在村民眼中是充满禁忌和危险的地方。自己能从那里漂下来,还带着如此恐怖的贯穿伤,在他们看来,恐怕带着某种神异或者不祥的色彩。里正的态度既敬畏又警惕,将她安置在宗祠这种地方,既是保护(隔绝外界的窥探和可能的伤害),也是监视(防止她带来什么灾祸)。
沈昀……他还活着吗?那个杀手呢?还有……萧决……
想到萧决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和他手持强弩如同杀神般的身影,容昭的心猛地一缩。他追到了那里……他看到了什么?他……以为她死了吗?
纷乱的念头如同乱麻,缠绕着疲惫不堪的神经。药力似乎开始发挥作用,肩颈的钝痛感被一种更深沉的困倦取代。她眼皮沉重,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不是老妇人那种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来人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
容昭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强迫自己保持呼吸平稳,眼睛却微微睁开一条缝隙,透过浓密的睫毛缝隙向外看去。
一个身影无声地立在床边不远处的阴影里。
不是老妇人!也不是之前见过的任何村民!
那人身形瘦高,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质地看起来颇为细密的棉布长衫,与村民的粗布短打截然不同。他背对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略显清癯的轮廓和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发髻。
他站在那里,没有立刻靠近,似乎在静静地观察着她。
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容昭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这人是谁?里正口中的“贵客”?还是……那个杀手?!或者……萧决的人?!
她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右手下意识地想去摸藏在身侧的那片被磨得锋利的皮筏残片(她醒来后悄悄藏在了褥子下面),但右肩的剧痛让她根本使不上力。
就在她紧张到极点时,那人动了。
他缓步走到床边,脚步依旧轻得如同狸猫。阴影随着他的移动,笼罩在容昭的脸上。
容昭死死闭着眼睛,不敢有丝毫异动,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靠近的身影上。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似乎在仔细辨认着什么。接着,那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右肩颈包扎的位置,停留了许久。
然后,一只微凉、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
容昭的心跳几乎停止!那只手的目标——是她肩颈的伤口!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包扎布条的瞬间——
“吱呀——”
门轴再次发出轻响。
端着药碗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看到站在床边的身影,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恭敬又带着一丝紧张的笑容:“先生……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药……药熬好了,我正要给姑娘送来……”
那只伸向容昭伤口的手,在半空中极其自然地顿住,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阴影中的男人缓缓转过身,面向门口的老妇人。容昭借着这个角度,终于看清了他的侧脸。
大约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癯,肤色微白,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眉眼细长,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却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他对着老妇人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与村民截然不同的、清晰的官话口音:“无妨。这位姑娘伤势沉重,我来看看。”
老妇人连忙将药碗放在桌上,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有劳先生费心了……姑娘刚喝了点米汤,精神头看着好些了……”
“嗯。”那被称为“先生”的男人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床上“昏睡”的容昭,随即对老妇人道:“药放下吧。她需要静养,你晚些时候再来。”
“是,是。”老妇人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那男人并未立刻离开,也没有再靠近床边。他走到桌边,拿起那碗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汤药,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放下药碗,目光再次投向床上。
这一次,他的视线没有落在容昭的脸上或伤口上,而是……落在了她紧抓着薄被边缘、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起来的左手上。
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未能洗净的泥沙和暗红的血痂。
男人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捉摸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做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床上那个“昏睡”的女子。
时间仿佛凝固。容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擂鼓般的心跳。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她伪装的平静,刺探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无比漫长。
那男人终于移开了目光。他转身,无声地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微亮的光线中。
门被轻轻合上。
容昭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里衣。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
那个男人……是谁?他刚才……想干什么?他最后看她的手……是什么意思?
一股比暗河深处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了她的脊背。
这看似平静安宁的宗祠偏房,似乎……也并非安全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