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腻的冷汗,无声无息地洇湿了容昭里衣的后背,紧贴着木板的脊骨传来一阵阵麻嗖嗖的凉意。宗祠偏房沉重的木门“吱呀”合拢,将那神秘“陈先生”最后深沉的一瞥隔绝在外,却将那无声的压力和刺骨的寒意留在了这狭小简陋的房间里。
他发现了什么?是看穿了她装睡的伪装?还是……从她紧握被角、指节发白的手上看出了更多端倪?那最后在她手上停顿的目光,平静无波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探究?以及……他走向药碗时那几不可查的蹙眉……
不安如同阴暗潮湿的苔藓,在这间被香火气息笼罩的屋子里悄然蔓延。
容昭强迫自己保持姿势,僵硬地躺着,侧耳凝神。门外,那极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院中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枝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几声犬吠和妇人呼儿唤归的模糊喊声。许久,确定再无异常动静,她才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些许。
右肩颈的伤口在那阵冷汗刺激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抽痛,尖锐的提醒着她现实的困境。她深吸一口气,将被角略微掀开一点,左臂极其僵硬地探入身下铺着的薄薄褥子缝隙里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片边缘带着粗糙毛刺、浸透了河水后更加硬实的物件——那片皮筏残片。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传来,带着暗河深处的寒意。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来,借着门窗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端详。
残片不大,约莫半掌长短,像是某块更大部件的撕裂部分。厚重的、不知何种兽皮鞣制而成,异常坚韧,浸水后颜色更加深暗,接近墨黑。边缘处有明显的拉扯撕裂和摩擦灼烧的焦痕。触感冰凉坚硬,带着一股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特殊油脂气味——这气味有些熟悉,似乎在那艘简陋皮筏上闻过,但更浓更特别一些。
这绝不是寻常物件!更不可能是河上打鱼的漂浮物!那奇异的韧度,那特殊的鞣制工艺和油脂涂层(用于防水防腐),都指向一种精心的设计和专门的用途。沈昀……他究竟是何人?竟能在那种绝境下掏出这等东西?
思绪如麻,缠绕在沈昀那重伤濒死却依旧狠厉决绝的脸、那自残式的喂药……还有陈先生深不可测的审视目光上。
当务之急,是藏好它!绝不能让人搜到!尤其是那个陈先生!
目光在空荡简陋的房间里迅速扫过。神龛?太显眼。床下?太容易翻找。墙角陶罐?里面是空的。最终,她的视线落在那张破旧方桌紧靠墙壁的狭窄缝隙里。
她忍着剧痛,咬牙用尽全力撑起半个身体,冷汗瞬间布满额头。左臂颤抖着,艰难地将那片坚硬的皮筏残片塞进那幽暗潮湿、充满灰尘和蛛网的缝隙深处,用力往里推了又推,直到指尖再也够不着。再悄悄抓了一把地面的灰土,不着痕迹地撒在缝隙口,掩盖住刚被触碰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早已力竭。她瘫回硬板床上,大口喘息,仿佛耗尽了几生几世的力气。伤口处的抽痛如同细密的小锤,不间断地敲打着神经。疲惫和药力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又睡了过去,却又睡不安稳。各种纷杂的梦境碎片交织:冰冷刺骨的河水,幽深恐怖的溶洞,沈昀惨白的脸和胸口洇开的血花,幽光闪烁的暗河,石壁上紧贴的鬼魅身影,最后凝固成陈先生那双在阴影中平静无波、却深得让人心悸的眸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将她惊醒。是那个衣着朴素干净的老妇人,姓韩,村民们叫她韩大娘。
韩大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草药苦涩味的汤药进来,身后还跟着早上那个端着米汤的老妇人(人称柳婆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几乎见不到米的稀薄米粥。
“姑娘,该喝药了。陈先生特意调整的药方子。”韩大娘语气依旧温和,但看向容昭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先前没有的复杂,敬畏中夹杂着些许难以言喻的戒备。她将药碗放在桌上,示意柳婆子将粥放在床边。
容昭注意到柳婆子放下粥碗时,目光飞快地在她脸上和床头扫了一眼,带着怯生生的好奇与一丝不安。
“有劳……”容昭嘶哑着嗓子道谢,接过柳婆子递过来的粥碗。稀得几乎可以照见人影,但温热依旧。她小口啜饮着,温暖的液体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稍稍慰藉了火烧般的饥饿感。
韩大娘看着她将粥喝完,这才端过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异味的汤药。
“喝药吧,姑娘。喝了药,伤才好的快。”她的语气平缓,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容昭看着那浓稠的药汤,心头发沉。陈先生动过药……他会动什么手脚?毒?她不敢想,更不敢拒绝。在这与世隔绝、充满了未知禁忌和审视的小村落里,她毫无选择的余地。
她接过药碗,浓烈的辛辣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苦涩直冲鼻腔。硬着头皮,屏住呼吸,如同咽下滚烫的刀片般,一口一口将浓稠发苦的药汁灌了下去。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被她死死压住。
喝完药,韩大娘沉默地收拾了碗勺,对柳婆子使了个眼色。柳婆子有些局促地抱起空碗,两人便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草药刺鼻的余味顽固地弥漫着。
容昭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霸道的药力似乎正化作无形的火焰在体内乱窜。但很快,一股强烈的、铺天盖地的困倦感袭来,迅速扑灭了身体的所有不适感。她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意识被拖拽着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一觉,异常沉黑,无梦。
当她再次从深沉的昏睡中勉强挣扎出一丝清醒时,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变得昏黄朦胧。已是傍晚时分。
宗祠的院子里似乎比白天热闹了一些。隐隐约约传来韩大娘和里正说话的声音,语速又快又轻,带着浓重的地方腔调,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
“……当真?陈先生吩咐的?”
“是,老叔……先生就在小祠堂那边等着……还说……”后面的话压得更低。
“……香案下的东西……快取来……”
容昭心中一动!香案下的东西?难道是她那块皮筏残片?还是……她从水中带来的其他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侧耳倾听。脚步声在院子里走动,似乎在匆忙地取什么东西。
没过多久,脚步声又匆匆回来。接着是轻微的开门声和关门声。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但之前的紧绷感似乎消散了。
容昭紧绷的神经刚稍微放松一些。
“吱呀——”她房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韩大娘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用细细的竹篾精心编织成鱼篓状的——小香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巧的、密封的竹篾盒子?
盒子呈现规则的六边形,表面用染成藏青色和赭红色的细篾编织出朴素却也难掩精致的花纹(像是某种象征水流的古老纹饰)。顶部开口处被一小片坚韧的树皮(或是处理过的皮革?)密封得严严实实,一丝气味也透不出来。
韩大娘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树皮塞子,从里面倒出一些东西——一小搓颜色深沉干燥、散发着极其淡雅清心香气的某种植物碎末(可能是特制的熏香或药末?),动作轻柔地倒进了神龛前那个缺口的粗陶香炉里。
随即,她拿出火镰,手法熟练地点燃了炉中的香末。
一丝极其细微、带着山林清泉般清凉气味的青烟袅袅升起,缓缓弥散开来。这香气极为清淡,却异常霸道,迅速将房间里原本残留的草药苦涩气味冲淡、覆盖,呼吸间似乎都带着一丝凉润之意,神奇地抚平了内心的几分躁动与隐隐的不适。
做完这一切,韩大娘转身看向床上睁着眼睛的容昭,脸上依旧是那种平和又带着疏离的恭敬:“姑娘醒了?感觉如何?这定惊安神的‘龙涎引’是陈先生特意调配的,从库房里寻来的老物件,用了上好药芯点着,于你调养心神大有裨益。”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将那个小巧精致的竹篾香囊轻轻放在了容昭枕边紧靠墙壁的位置。
“这东西也精巧,老物件儿了,里面也裹了一点‘龙涎引’,放在姑娘枕边,日夜散着药气,定神助眠。”韩大娘的手指看似无意地划过那香囊被树皮封住的顶部,然后指了指头顶上方不远处、神龛旁边一根横架在房梁上的光滑竹竿(似乎是用来晾晒衣物的)。
她拿起香囊尾部预留的一小截红色丝绦,极其熟练地打了个活结,然后踮起脚尖,将香囊稳稳地挂在了那根悬空的竹竿上。
六边形的小巧竹篾香囊,就这样悬在了容昭躺卧着的床头斜上方、约莫一人高的位置。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精致又奇特的装饰物。
做完这一切,韩大娘拍了拍手,对着容昭微微颔首:“姑娘安心歇着,晚饭等柳婆子熬好了药粥再送来。”便转身离开了房间,依旧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那清幽淡雅的“龙涎引”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容昭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在悬在头顶上方的那个竹篾香囊上!
刚才韩大娘放置香囊时,指尖不经意划过顶部树皮封口处的一个极其细微的……突起?
又或者不是无意……
就在那极其短暂的接触瞬间,透过树皮封口未能完全遮掩的缝隙边缘——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时间沉淀感的暗金色光泽——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但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刺眼!
那光泽……容昭心脏骤然狂跳!
绝不是什么竹篾或草药的色泽!那是一抹金属的反光!锐利、冰冷、熟悉!
是她藏在墙缝里的那块皮筏残片!那上面依附的、被沈昀用来缝制皮筏、或用于某种特殊结构的暗铜色金属夹片或铆钉!
陈先生!
他果然找到了!并且在韩大娘的眼皮子底下,以这种方式“供奉”在了她的床头!用这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龙涎引”香囊,巧妙地包裹住了那块能招来杀身之祸的铜片!
这根本不是定惊安神!
这分明是——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