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使驾临,身负龙纹天罚之痕……非灾异,乃指引!”

“寻一净室,独居供奉……伤愈之日……方见囚笼开。”

陈先生那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话语,如同无形的符咒,瞬间冻结了祠堂内所有的狂躁与杀意。村民们脸上的暴戾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炭火,只剩下茫然无措的灰烬和一种被更深恐惧取代的敬畏。他们看向容昭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带来灾祸的“水漂子”,而是像看一尊从天而降、带着神罚烙印却又代表某种莫测天意的……神像?或者说,一个被神明标记的……容器?

里正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下变幻不定。他看看神龛上那尊沉默的木雕,又看看床上那个脸色惨白、眼神冰冷、肩颈处裹着渗血布条的女子,最后目光落在风雨中独立、神情莫测的陈先生身上。喉咙里“咕噜”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发出质疑的声音。他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嘶哑:“听……听先生的!快!去河神庙!把西厢那间净室收拾出来!”

河神庙。

位于村落边缘,紧邻着那条带来生机也带来恐惧的宽阔河流。庙宇不大,青砖黑瓦,在瓢泼的夜雨中显得格外孤寂阴森。庙门前的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侧的石雕河兽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下张牙舞爪。

所谓的“净室”,是庙宇西侧一间独立的小厢房。平日里大概是庙祝存放杂物或偶尔歇脚的地方,此刻被村民们手忙脚乱地清理了出来。搬走了破旧的渔网和杂物,扫去了厚厚的积尘,铺上了一层还算干燥的稻草,又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半旧的粗陶水罐和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

容昭被两个壮汉用一张临时找来的破旧门板抬着,一路穿过风雨飘摇的村落。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她脸上、身上,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她紧闭着眼,身体随着门板的颠簸而晃动,右肩的伤口每一次震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她能感觉到抬板村民那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颤抖的力道,以及周围黑暗中无数道窥视的、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目光。

她被抬进了这间所谓的“净室”。

门板被轻轻放下,搁在铺着稻草的地面上。村民们如同放下什么烫手山芋般,迅速退了出去,只留下里正和陈先生站在门口。韩大娘抱着一个粗布包裹,里面是几件干净的粗布旧衣和一床半旧的薄被,她低着头,将包裹放在容昭脚边,便也匆匆退下,自始至终没敢抬头看她一眼。

“姑娘……好生在此静养。”里正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复杂情绪,“三餐……会有人送来。无事……莫要随意走动。”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陈先生,见对方毫无表示,便也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净室里只剩下容昭和陈先生。

一盏小小的桐油灯被点燃,放在角落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木几上。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部分黑暗,映照出这间狭小简陋的屋子:四壁斑驳,墙角挂着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陈年的香灰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河水特有的土腥气。

陈先生站在门口阴影处,没有靠近。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中平静地注视着容昭,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被安置妥当的、需要评估的器物。

容昭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臂支撑着身体,一点点从冰冷的门板上挪到铺着稻草的地铺上。稻草粗糙,带着一股陈腐的干草味,但至少隔绝了地面的冰冷湿气。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额发。右肩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她此刻的虚弱与狼狈。

她抬起头,迎向陈先生的目光。没有畏惧,没有祈求,只有一片被剧痛和冰冷浸泡过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伪装都毫无意义。

“为什么?”她嘶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帮我?”

陈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到那个小木几旁,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油灯的灯芯。火焰跳动了一下,光线稍亮了些,映照着他清癯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解读的微光。

“帮你?”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何时帮过你?”

容昭微微一怔。

陈先生的目光扫过她肩颈处渗血的布条,又缓缓抬起,落在她脸上,眼神深邃得如同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古井:“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他们需要相信,而你……也需要暂时倚靠的事实。”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剖开了那层“神使”光环下的残酷本质。他不是救世主,他只是利用村民的恐惧和敬畏,为她编织了一个暂时的、名为“神使”的囚笼。这个囚笼隔绝了村民的杀意,却也剥夺了她的自由,将她置于一个更加孤立、更加依赖他存在的境地。

“囚笼……”容昭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装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

陈先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身,走到门口,手搭在粗糙的门板上。

“安心养伤。”他背对着她,声音平淡无波,“这里很安静。至少……暂时很安全。”

吱呀——

木门被拉开,外面狂暴的风雨声瞬间涌入。陈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雨幕中,只留下那扇门在风中轻轻晃动。

容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门外呼啸的风雨和远处河流奔腾的隐约轰鸣。净室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安全?她看着这间潮湿、阴冷、散发着霉味的“净室”,四壁空空,唯一的出口是那扇薄薄的木门。门外是恐惧她的村民,门内是未知的囚禁。还有那个深不可测、意图不明的陈先生……

这哪里是安全?分明是另一个更加精致、更加令人窒息的囚笼!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左拳上。掌心被粗糙的窝头纸片割破的伤口已经结痂,但那份染血的警告,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

水……舟……月……叉!

河神庙……净室……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间小小的囚笼。墙角堆着一些未被清理干净的杂物——几块腐朽的木板,半截断裂的船桨,还有一团沾满泥污的、似乎是某种渔网或绳索的残骸。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墙壁高处,靠近屋顶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被木板钉死的方形气窗。气窗边缘的缝隙里,似乎……透着一丝极其微弱、不同于油灯的光线?像是……月光?

容昭的心猛地一跳!

她挣扎着,忍着剧痛,用左臂支撑着身体,一点点挪到墙边,艰难地仰起头,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向外望去——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轮清冷皎洁的弯月,如同冰雕的钩镰,正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冰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穿过气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痕!

月!弯月!

柳婆子窝头里那张血书警告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弯月图案!

而就在这轮弯月之下,距离河神庙不远处的河滩方向——一片被月光照亮的、如同巨大阴影般匍匐在河岸边的轮廓——赫然是几艘被拖上岸、倒扣在木架上的——破旧渔船!

舟!

水边!舟!月!

那最后一个血红的叉叉……代表的死亡威胁……地点……就在此处?!

容昭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的、薄薄的木门!

囚笼……囚笼……原来囚禁她的,从来不是这间净室!

而是这整个河神庙!这整个被死亡标记的……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