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暴雨如鞭,狠戾地抽打着宗祠年久失修的屋顶,密集的声响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足以吞噬掉世间任何其它的声音。狂风从未关严的门窗缝隙里蛮横地钻入,带着水汽的冰冷气息和豆大的雨滴,肆无忌惮地在狭小的宗祠偏房内冲刷。挂在房梁上的那盏摇曳的桐油小灯,昏黄的光圈被狂风撕扯得变形碎裂,在墙壁上投射出如鬼魅般狂舞跳跃的巨大阴影。

容昭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薄薄的粗布被浸透了寒气,紧贴着身体每一寸皮肤,砭入骨髓。外面那混乱的鼓声、哨音、奔走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混杂着震天的暴雨呼啸,每一分声响都重重地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柳婆子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和她送来的、染着血字警告的窝头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心头。悬在头顶上方那只精致的竹篾香囊,在疾风骤雨中剧烈地摇摆晃荡,发出轻微的、令人心颤的“嘎吱”声,那包裹着皮筏残片的冰冷证物,此刻仿佛悬在她命运咽喉上的绞索。

恐惧的寒冰之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暴戾正在悄然滋生。沈昀那张濒死却依旧狠厉的脸闪过脑海——从死水中爬出来的人,就绝不能再轻易地被拖下去!

就在这压抑到极点的死寂之中——

“咣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宗祠那两扇沉重的、外面似乎被东西顶住了的木门,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硬生生撞开了半边!

狂啸的风雨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流,席卷着冰冷的水气和泥土腥味,猛灌而入!昏黄的灯光在这股蛮横的冲击下剧烈摇晃,几近熄灭!

十几条浑身湿透、如同落水恶鬼般的身影,在风雨交加的夜色背景中,蛮横地冲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下河村的里正!他那张平日里还算威严的脸,此刻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发青,山羊胡子紧贴在下巴上,双目赤红,混杂着惊惧、愤怒和一种几乎崩溃的疯狂!紧随其后的是一群精壮的村汉,个个手持棍棒、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鱼叉和铁锹,脸上表情扭曲,惊恐与暴戾交织!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草帽滴落在宗祠冰冷的地面。

“人呢?!在哪里?!”里正嘶吼着,声音劈裂在风雨中,目光如同疯兽般在光线昏暗的室内疯狂扫视,掠过惊得浑身僵硬、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韩大娘,最终死死地钉在了——床角那片微微拱起、盖着薄被的人形隆起!容昭!

他的眼睛瞬间瞪得几乎裂开,布满血丝:“就是她!那个身上带着‘龙王怒’伤痕的!是她引来了神罚!激怒了龙王!!”

“绑起来!”里正身边的壮汉们如同被驱赶的兽群,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在极度的恐惧刺激下爆发出狂躁,挥舞着棍棒,红着眼睛就朝容昭的床边涌来!

粗粝的麻绳如同毒蛇般套了过来!容昭心头一寒,眼中戾气骤升!左臂本能地就要去摸藏匿的锐器!然而——

“住手!”

一个低沉、清晰、穿透风雨和喧哗的冰冷声音,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骤然在祠堂门口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一凛的力量!

疯狂前涌的村汉们猛地一滞!棍棒鱼叉僵在半空。

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祠堂被撞开的破门外,无边的黑暗雨幕中,一个人影撑着伞,缓步踏入光与暗的交界。

正是那位深不可测的“陈先生”!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细棉布长衫,浑身却没有沾染一滴雨水。伞骨是细密坚韧的竹篾(像是宗祠之物?),伞面是一种类似油布的深青色厚重织物,将风雨严严实实挡在身外。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他的脸廓,清癯的面容在伞下半明半暗,只有那双眼睛,在灯火边缘显得格外幽深,平静得仿佛这祠堂内的狂澜与他无关。他就那么站在门框的阴影里,如同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旁观者,审视着眼前的闹剧。

祠堂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外面狂暴的风雨声依旧喧嚣。

里正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畏缩,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一步踏前,指着角落床上动弹不得的容昭,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陈先生!你……你别拦着!河神庙!河神庙出事了!今天下午捞上来的那具‘镇河铁俑’……它……它断首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炸雷在祠堂内引爆!刚才还稍有犹豫的村汉们瞬间被更大的恐慌攫住!看向容昭的目光如同在看瘟疫之源!有人忍不住嘶声叫喊:“断头了?!真的断了?!”

“完了!全完了!龙王爷发怒了!要降大灾了啊!”

“都是这个女人!是她这个灾星惹来的!不把她祭献给河神平息怒火,咱们村就毁了!”

群情再次汹涌,恐惧的浪潮重新高涨!数名壮汉绕过僵在原地的里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就要再次扑向容昭!手中棍棒和绳索在阴影中闪烁着凶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陈先生动了。

他没有去看那些几乎陷入疯狂边缘的村民,也没有看向岌岌可危的容昭。他那深邃平静的目光,缓缓地、准确地——移向了祠堂中央那尊供奉在神龛里、面目模糊的木雕神像。

目光在神像那张饱经香火熏烤、早已被时光风蚀得只剩一个抽象轮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沿着神像那没有任何表情指向的“目光”方向——那方向恰好虚虚地落在悬在容昭头顶上方、在风雨中摇摆不休的竹篾香囊上!

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

陈先生的目光随即离开神像,重新落回那些疯狂叫嚣的村民身上。他没有怒吼,只是用他那平稳而清晰的语调,用一种陈述不容置疑事实的口吻,淡淡地开口:

“不是灾星。”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惊恐的脸,吐出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金属坠地:

“神使。”

“神……神使?!”里正和那些红了眼的壮汉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僵住!脸上的狂怒和暴戾瞬间凝固,被一种巨大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像是一群突然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

“这……这……”里正结结巴巴,脑子完全无法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他下意识地看向神龛里的木像,又看向床上那个脸色惨白、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最后目光死死盯向风雨中独立、神情莫测的陈先生。

陈先生不疾不徐,甚至向前踱了一步,恰好站在了神龛微弱的烛光能照亮他小半边脸的位置。灯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影,也映照出他眼中某种奇异的光彩,仿佛带着洞悉神明旨意的深邃。

“龙王震怒,非因亵渎。”他的声音清晰穿透了祠堂内粗重的呼吸和窗外的风雨。

“神使驾临,身负龙纹天罚之痕(指她肩颈的伤),此乃神谕!非灾异,乃……指引!”

神谕?指引?!

村民们彻底懵了,眼神中的暴戾被敬畏和巨大的困惑取代,纷纷看向里正,又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尊沉默的木像。

陈先生的目光却缓缓扫过整个祠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最终落在了里正那张依旧茫然失措的脸上。

“天象昭然,此劫必有由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非为囚徒,当为囚笼。”

囚笼?!

所有人如同坠入五里雾中。

唯有缩在角落的韩大娘,在听到“囚笼”二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倏地抬起头,死死看向陈先生。她的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了然?

陈先生对韩大娘的反应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在那些被“神使”二字震慑住、不知所措的村民身上扫过,像是在确认某种掌控,随即转向一脸惊愕惶惑的里正,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口吻,清晰地下达了指令:

“寻一净室,独居供奉。”

“三餐素斋,不得近扰。”

“伤愈之日……”他的声音顿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再次投向神龛方向,语气带上了一丝玄奥莫测,

“方见……囚笼开。”

祠堂内落针可闻。

“囚笼……开?”里正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再看向床上那个目光冰冷、透着一丝不屈狠意的容昭,仿佛在看一尊烫手的神像。

窗外的风雨,似乎也在此刻诡异地沉寂了一瞬。只有那盏摇曳的孤灯,映照着宗祠内每一张惶恐茫然的脸,和那个悬在床边、依旧轻轻摇晃的竹篾香囊。容昭躺在冰冷僵硬的床上,如同被摆上了神坛的祭品,又被陈先生轻描淡写的一句“神使”和“囚笼”,打入了一个更加扑朔迷离、不知是生路还是死路的局中。

笼门已关,只待时机。

只是,成为“神使”的囚笼……装的,又将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