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警笛尖锐的嘶鸣由远及近,像冰冷的铁爪撕破了陈家小院死寂的寒夜。红蓝交替的警灯透过窗户,在楚江房间苍白的天花板上投下诡异、跳跃的光斑。他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耳朵却死死捕捉着院外的动静。

他听见警察沉重的皮靴踏在院子石板上的声音,听见父亲陈国栋刻意压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解释:

“……是…是这样的警官。我们两口子想着,后院那棵老槐树年头久了,枝桠伸得乱,还招虫子,就…就想挪个位置。这不,今天下午刚请人把树根周围的土松了松,晚上越想越觉得地方没选好,就…就想着自己再挖深点看看土质…”

楚江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结果…结果这一锹下去…就…就碰到了硬东西…” 陈国栋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扒开一看…哎哟我的老天爷!是…是人的骨头!还…还有枚戒指!可把我们吓坏了!这不,赶紧就…就报警了!”

母亲王秀芹在一旁啜泣着附和:“是啊警官…太吓人了…我们哪见过这个…”

谎言!冰冷的谎言像毒蛇一样钻进楚江的耳朵。他们抹去了他!抹去了他的梦,他的恐惧,他的发现!把他彻底从这件恐怖的事情里摘了出去,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一种被彻底背叛、被当成“麻烦”急于甩掉的寒意,比窗外的夜露更刺骨,瞬间冻结了他四肢百骸。原来…“送回归叶院”并非气话,而是早已盘算好的退路。后院那截白骨,成了斩断他与这个家最后一丝牵绊的利刃。

警察的声音冷静而公事公办,询问着细节,拍照,拉起警戒线。楚江听见父母被要求“回局里配合调查,做个详细笔录”。脚步声远去,院门关闭的沉重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把无边的死寂和冰冷留给了楚江。

这一夜,楚江躺在冰冷的床上,睁大了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渐渐消散的警灯光影。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入睡,也第一次没有做梦。大脑像被塞满了冰冷沉重的铅块,又像一片被狂风肆虐过的荒原,只剩下枯枝败叶般的绝望念头在盘旋:孤儿院…归叶院…那个他拼命想遗忘的地方。明天,他就要像个被退回的残次品,重新回到那片冰冷的灰色高墙之内。十年小心翼翼维系的“家”,像一个脆弱的气泡,在后院的尸骨面前,彻底破灭了。无边的抑郁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淹没、窒息。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一点点透出绝望的灰白。

天,终于还是亮了。惨淡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吝啬地洒在房间地板上。

七点刚过,院门被打开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接着是父母疲惫而沉重的脚步声。楚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几乎没有停顿,他房间的门锁“咔哒”一声被拧开。陈国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王秀芹站在他身后,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嘴唇翕动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避开了楚江投来的目光。

“起来,收拾东西。” 陈国栋的声音沙哑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宣布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现在就送你去‘归叶院’。”

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砸碎了楚江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只是默默地、像个提线木偶般爬下床,机械地往那个用了十年的旧书包里塞着几件换洗衣服。动作僵硬,眼神空洞。王秀芹看着他收拾,几次想上前帮忙,脚步动了动,最终还是被陈国栋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话。陈国栋拎起楚江那个轻飘飘的书包,率先走了出去。楚江跟在后面,脚步虚浮。王秀芹落在最后,关门时,那沉重的“砰”声,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楚江的心上。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小院,十年前的今天,他被陈国栋夫妇收养,十年后的今天,他又被送了回去,晨光中,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沉默地伫立着,树根旁新翻的泥土被黄色的警戒带围着,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车子驶离熟悉的小镇,驶向郊外。车内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陈国栋沉默地开着车,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方向盘而发白。王秀芹坐在副驾驶,脸一直朝着窗外,肩膀无声地耸动。楚江蜷缩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减速,拐上一条熟悉又陌生的岔路。“归叶院”那栋灰扑扑的、带着岁月斑驳痕迹的主楼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车内的三人同时愣住!

只见归叶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外,赫然停着好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红蓝警灯无声地旋转着,映照着一张张严肃的警察面孔。警戒线将整个孤儿院大门区域严密地封锁起来。警戒线外,围着一大圈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附近居民和路人,嗡嗡的议论声隔着车窗都能隐约听到。

“怎么回事?” 陈国栋皱紧眉头,把车停在路边。

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对着离得最近的一个看热闹的老头问道:“老哥,这…这是出啥事了?归叶院怎么了?”

那老头正说得唾沫横飞,见有人问,立刻来了精神,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猎奇的兴奋:“哎哟!可不得了!惊天大案啊!”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车窗,压低了点声音,却足以让车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都来半天了!听说啊…是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分尸案!之前不是只找到部分尸块吗?剩下的骨头一直没着落…嘿!你猜怎么着?”

老头一拍大腿,声音又扬了起来:

“就埋在这归叶院里头!被他们院长自个儿挖着了!好像是后院要修个啥玩意儿,一铲子下去…我的天!挖出来一袋子人骨头!血呼啦的!当场就把人吓瘫了!这不,赶紧报了警!啧啧啧…谁能想到啊,这恤孤念苦的地方,底下埋着这玩意儿…造孽哦!”

“嗡——!”

老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楚江的耳膜,再猛地撕扯开他混沌绝望的大脑!

分尸案!埋骨归叶院!院长挖到!

他梦中那个冰冷、潮湿、弥漫着铁锈和泥土腥气的空间…那个佝偻着背、疯狂铲土、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扭曲面孔…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那柄闪着寒光的铁锹…那沙哑如锯齿摩擦的嘶吼:“因为他夺走了她…他该死!都该死!”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轰然炸响,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线索!

“砰!”

就在陈国栋和王秀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还没完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时,后座的车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楚江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爆发出所有潜能的猛兽,双目赤红,脸上是混合着极致恐惧与破釜沉舟般疯狂的决绝!他根本顾不上摔在地上的疼痛,手脚并用地从车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由警察组成的人墙和喧闹围观的人群!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到几乎劈裂、却穿透了所有嘈杂的呐喊,手指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指向那被警车和警戒线包围的、阴沉的归叶院主楼:

“我知道凶手!!!”

少年尖利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所有警察锐利的目光,所有围观者惊愕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这个从破旧轿车里冲出、满脸泥污泪痕、状若疯狂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