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红星厂的血案尘埃落定,卷宗归档。媒体的喧嚣渐息,但对楚江而言,内心的惊涛骇浪远未停歇。那份“看见”的能力,如同烙印,更深地刻入灵魂。

市局刑侦支队,烟雾尚未散尽。张建国掐灭烟头,目光如探照灯般落在楚江身上。少年额角的红痕已淡,但眼底的疲惫与一种被撕裂后的疏离,清晰可见。

“案子结了,多亏了你那份‘看见’。”张建国声音沉稳,开门见山,“楚江,你的能力是柄穿透迷雾的利剑。它能救人,能阻止悲剧。我代表支队,正式邀请你加入,作为特殊顾问。”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用你的眼睛,做更有意义的事。”

加入刑警队?楚江眼前瞬间闪过地窖裹尸袋的冰冷、梦中凶手扭曲的狞笑、父母惊恐如看怪物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搅。他用力摇头,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决:“谢谢张队…但我做不到。那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了。我只想…离这一切远远的,做个普通人,过安静的日子。”

张建国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强求,眼中是洞悉的复杂。“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要明白,这能力是天赋,也是枷锁。逃避它,未必就能挣脱它。”他站起身,拿起车钥匙,“走吧,他们一直在等你。”

陈家小院。

熟悉的院门,此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寒冰。院子里,歪脖子老槐树下,那片填平的新土颜色深暗,是块无法愈合的疮疤。陈国栋和王秀芹站在屋檐的阴影里,看到张建国的车停下,楚江推门下车,两人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惶过后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

短短几日,父母仿佛被抽走了十年精气。陈国栋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曾经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不堪重负的老树。王秀芹眼睛红肿未消,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张建国拍了拍楚江的肩膀,低声道:“好好谈谈,我在车里等。” 他转身坐回驾驶座,关上车门,留给他们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楚江站在院门口,看着几步之遥的父母。那些日复一日的嘘寒问暖,热腾腾的饭菜,那个曾被他叫做“家”的温暖巢穴…并未消失,却被后院挖出的尸骨和随之而来的谎言、恐惧以及将他视为“异类”的疏离,蒙上了厚重冰冷的尘埃。巨大的委屈和悲伤瞬间冲垮了堤防,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爸…妈…”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不堪。

陈国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愧疚和那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仿佛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叹息:“…回…回来了…” 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王秀芹的眼泪也决堤般滚落,她下意识想上前,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只是伸出手,虚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声音泣不成声:“江儿…你…你受苦了…伤…伤还疼吗?” 她的目光落在楚江额角的红痕上,满是心疼,却又瑟缩着不敢靠近。

“我…我没事了。”楚江抹着眼泪,声音哽咽。他看着父母眼中那份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关切,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又酸又痛。他明白他们的恐惧是真的,那份笨拙的、想要关心他却不知如何跨越鸿沟的心也是真的。但裂痕已经深如峡谷,冰冷刺骨。那句“送回归叶院”的冰冷判决,警局里急于将他与“不祥”撇清的沉默,都成了心口无法愈合的伤疤。

“案子…都结束了。”楚江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平静,“真凶抓到了…跟我们家…没关系了。”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像是在宣告一个句点。

陈国栋和王秀芹身体同时一震。王秀芹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变成绝望的呜咽。陈国栋猛地抬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巨大的自责,声音带着哭腔:“江儿…爸…爸对不起你啊!那天…在警局…我们…我们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那死人骨头吓破了胆!怕…怕你身上那…那‘东西’惹来更大的祸事…我们糊涂!糊涂透顶啊!” 他肩膀剧烈地抖动,“我们…我们不是…不是不要你…”

“我知道…”楚江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疲惫和疏离,“我知道你们怕。我也怕。” 他看着父母,眼神平静得近乎悲凉,“这个家…回不去了。你们怕我,我也…没办法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留在这里了。”

这句话像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陈国栋和王秀芹的心上。王秀芹腿一软,几乎瘫倒,被陈国栋一把扶住,两人互相支撑着,像两片在寒风中凋零的枯叶。楚江的话,彻底撕碎了他们心底那点卑微的、想要粉饰太平的奢望。恐惧如同横亘的天堑,无法逾越。

楚江看着父母瞬间崩溃的样子,心口也疼得窒息。但他知道,留下,只会让彼此在无休止的恐惧、愧疚和疏离中互相折磨,最终化为更深的怨恨。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出那句诀别:“爸,妈,我…我得走了。你们…好好保重身体。”

“走?你要去哪?!”陈国栋猛地抬头,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最后的挽留。

“不知道。”楚江摇摇头,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个充满童年记忆又遍布裂痕的院子,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最后落在父母绝望灰败的脸上,“先离开这里…一个人…静一静。”

他不再停留,决然地转身,快步走向张建国的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回头。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身后王秀芹撕心裂肺的哭喊:“江儿——!我的儿啊——!” 以及陈国栋那一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沉重到砸进泥土里的悲鸣。

车子驶离,将小院和父母的哭声远远抛在身后。张建国透过后视镜,看着楚江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车开向市区。

在一个人流相对稀少的街角,车子停下。楚江推门下车,声音低哑:“张队,就这里吧。谢谢您。”

“真不考虑了?”张建国最后问了一次,目光深邃。

楚江摇头,眼神疲惫却坚定:“不了。我只想…安静。”

他转身,汇入城市的茫茫人海。霓虹初上,喧嚣扑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蓬勃的“生”的气息,却与他内心的冰冷荒芜格格不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迷失的游魂。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看见”死亡与黑暗的能力?为什么之前只在睡梦中侵袭,如今却如同失控的洪水,在清醒时也随时可能将他淹没?后院尸骨的预感,红星厂追凶的“同步”…这能力在经历血案后,似乎变得更强大、更难以抑制。这到底是什么?是诅咒吗?它来自哪里?该如何摆脱,或者…与之共存?

每一个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路边烧烤摊的油烟味,瞬间勾起地窖裹尸袋的腐败幻觉,胃里翻江倒海。街角醉汉的争吵推搡,那挥舞的手臂和扭曲的面孔,又让他恍惚看到凶手挥刀的狰狞…他猛地捂住耳朵,加快脚步,像逃离一个无形的精神刑场,却无处可逃。

陈家小院。

死寂笼罩。王秀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框,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无声的颤抖。陈国栋佝偻着背,站在窗边,望着楚江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一片死灰。

许久,王秀芹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幽幽响起,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国栋…那个‘东西’…那个诅咒…它是不是…又回来了?”

陈国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是同样的惊惧和一种被尘封已久的巨大阴影重新笼罩的绝望。他走到王秀芹身边,沉重地坐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岁月和秘密的沉重:

“…当年…天鸿大哥…为了摆脱这个缠着楚家的诅咒…花了多少钱?动用了多少人脉?倾尽了整个楚家的根基啊!” 他眼中闪过一丝对往昔的敬畏和痛惜,“结果呢?最后…最后落得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不堪回忆。

“我们…我们抱回江儿的时候…他那么小…那么安静…身上干干净净的…” 陈国栋的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惧,“老族长他们都说…诅咒被天鸿大哥用命斩断了…留在江儿身上的…只是点残痕…不会有事了…我们也是这么以为的…把他当亲儿子养…只求他平平安安…”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那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可现在…后院那死人骨头…江儿做的那些梦…他在警局里‘看’到的那些东西…这…这哪是残痕啊!这诅咒…它根本没断!它一直…一直都在江儿身上!它…它又活了!”

王秀芹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嘴。陈国栋颓然地垂下头,宽厚的肩膀垮塌下去,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在昏暗的灯光下弥漫开来。

“天鸿大哥…你在哪啊…我们…我们守不住了啊…” 他低低的、近乎绝望的喃喃自语,消散在冰冷的夜色中。楚江的身世与那可怕的“诅咒”,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在楚江离开后,才真正向这对平凡的养父母,展露出它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