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江南苏府的朱漆大门。那门上崭新的封条在微风中颤动,鲜红的官印像一道未愈的伤口,刺痛着苏锦言的双眼。
"小姐,该启程了。"
身后老仆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苏锦言没有回头,只是将掌心贴在冰冷的门环上。三日前,这里还悬着御赐的"诗礼传家"匾额;三日前,父亲还会在寅时初刻推开这扇门,去翰林院点卯。
"姐姐..."
衣袖被轻轻拉扯,苏锦言这才从恍惚中惊醒。堂妹苏锦云仰着苍白的小脸,杏眼里蓄着将落未落的泪。十二岁的女孩紧紧抱着褪色的包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别怕。"苏锦言蹲下身,用绢帕拭去妹妹颊边的尘土。绢帕角落绣着并蒂莲,是去岁上元节母亲亲手所刺。她突然想起那夜满城灯火中,父亲指着天边流星说"此乃吉兆"的模样。
马蹄声由远及近,押解的差役不耐烦地甩着鞭子。老仆慌忙将两个粗瓷碗塞进她们手中,碗里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路上吃不得热食,小姐们忍忍..."
话音未落,鞭梢已带着破空声抽在老仆背上。苏锦言猛地站起,热粥泼在腕间也浑然不觉。差役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她素白的面容上扫过,突然咧嘴笑了:"苏大小姐倒是沉得住气。"
她将苏锦云护在身后,直视那双浑浊的眼睛:"朝廷判的是流刑,不是死罪。"
"哟,还当自己是翰林千金呢?"差役啐了口痰,黄浊的液体落在她绣鞋旁,"苏大人勾结白莲教,证据确凿!能留你们姐妹性命已是皇恩浩荡!"
苏锦云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苏锦言捏了捏她的手心——那里藏着半块摔碎的玉佩,是今晨她从满地狼藉中拾得的唯一遗物。玉佩断面上刻着半枚古怪符号,像是被利刃匆匆划去的印记。
"午时前要出城!"差役粗暴地推搡着她们走向囚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苏府门前的石狮渐渐缩成两个模糊的灰影。苏锦言突然听见瓦砾滚落的声响,抬头正见祠堂的飞檐塌下半角,惊起一群乌鸦。
囚车穿过长街时,围观的人群沉默如铁。卖胭脂的张婶低头整理货担,茶楼的说书人突然合上折扇,连平日最爱凑热闹的孩童都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只有醉仙楼的二楼窗口,几个华服公子举着酒杯指指点点,笑声刺耳得像碎瓷刮过铜镜。
"别看。"苏锦言捂住妹妹的眼睛,自己却将每一张脸刻进心底。那个总来府上讨字画的落魄书生,此刻正踮着脚往前挤;常得父亲接济的孤寡老妪,颤巍巍地往差役手里塞了串铜钱。
日头渐毒,囚车在城郊官道停下换马。苏锦言借着梳理妹妹散乱鬓发的机会,将玉佩碎片藏进贴身的荷包。荷包暗袋里还有一绺用红绳缠着的胎发——是今晨从母亲卧榻下找到的。拔步床上凌乱的被褥间,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却再寻不见那方绣着兰草的枕帕。
"白骨镇..."差役灌了口烈酒,醉眼斜睨着她们,"听说那儿的义庄专收横死之人,绣娘要给尸体穿衣梳头。"他突然伸手扯开苏锦言的衣领,"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经不经得起..."
寒光一闪。
差役怪叫着缩回手,一道血线顺着他的拇指蔓延。苏锦言握着半截磨尖的银簪,簪头还沾着暗红。这是及笄礼时姑姑所赠,原是一对并蒂莲,今晨她悄悄掰断了其中一支。
"小贱人!"差役扬鞭欲抽,却被年长的同伴拦住。那人瞥了眼苏锦言沉静如水的眼睛,低声道:"毕竟是官家小姐,真闹出人命..."
鞭子终究没落下来。囚车再次启程时,苏锦言摸到妹妹掌心全是冷汗。她轻轻哼起母亲教的采菱曲,歌声里,苏锦云渐渐止住颤抖,靠在她肩头睡去。
暮色四合时分,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官道旁的野艾蒿丛中,突然窜出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鬼魅般贴近囚车,将个油纸包塞进栅栏。
"阿卯?"苏锦言认出这是父亲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小厮。少年左耳只剩半截,是当年不肯偷主家财物被割的。此刻他嘴唇蠕动着,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舌头显然已被割去。
油纸包里是半块硬馍和一张皱巴巴的舆图。阿卯用炭条在图上画了条歪扭的线,终点标着个骷髅图案。见苏锦言困惑,他急得直比划,最后竟咬破手指,在骷髅旁画了朵花。
血珠渗进纸纹的刹那,远处传来马蹄声。阿卯像受惊的野兔般窜进草丛。苏锦言匆忙将图塞进袖袋,指尖触到个冰凉的东西——是清晨在父亲书房废墟里捡到的铜钥匙,匙柄同样刻着那个残缺的古怪符号。
暴雨倾盆而下时,囚车正经过乱葬岗。闪电劈开乌云的瞬间,苏锦言看见新立的墓碑间有黑影晃动。那不是扫墓人,而是几个正在掘坟的蒙面汉子。他们脚边的麻袋鼓鼓囊囊,渗出的液体将黄土染成诡异的赭红色。
"别看!"这次是苏锦云捂住她的眼睛。但惊雷炸响时,苏锦言还是看清了领头人腰间晃动的令牌——鎏金云纹,正是三日前来抄家的锦衣卫标配。
雨越下越大,车辙陷进泥泞里。差役骂咧咧地抽打马匹,囚笼缝隙渗进的雨水浸透了姐妹俩的单薄衣衫。苏锦云发起高热,迷迷糊糊喊着母亲。苏锦言将妹妹搂在怀里,突然摸到荷包中的玉佩碎片变得滚烫。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惊觉自己掌心浮现出淡红色的纹路,那形状竟与玉佩上的残缺符号渐渐吻合。恍惚间,耳边响起陌生的絮语,像是无数人压着嗓子在争吵。有个声音格外清晰:"...绣骨...灯..."
"姐姐?"苏锦云虚弱地唤她,"你手指在发光..."
苏锦言猛地攥紧拳头。再抬头时,乱葬岗已隐没在雨幕中。前方浓雾深处,隐约现出座牌楼的轮廓。牌楼下站着个撑伞的佝偻身影,惨白的灯笼照出他腰间晃动的铜铃。
差役们突然安静下来。年长者解下酒囊猛灌几口,哑着嗓子道:"白骨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