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楼下的灯笼在雨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提灯人佝偻得几乎对折,蓑衣下露出一截枯枝般的手腕。铜铃随着他的步伐叮当作响,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脆。
"下车的时辰到了。"老差役解开囚车铁锁,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敬畏。苏锦言抱紧昏睡的苏锦云,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落,在妹妹苍白的面颊上蜿蜒成溪。
提灯人没有抬头,只是将灯笼举高了些。灯光穿透雨幕,照亮了牌楼上斑驳的三个大字——白骨镇。那字迹殷红如血,边缘处剥落的漆皮像是干涸的血痂。
"白管事。"年长差役抱了抱拳,"这是新分来的绣娘。"
蓑衣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白管事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那皱纹的走向很奇怪,像是被人用针线强行缝合的碎布。他的左眼浑浊发白,右眼却亮得吓人,在苏锦言脸上扫过时,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跟我来。"
白管事转身走向牌楼后的青石小道,铜铃声催命似的响着。苏锦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怀里的苏锦云轻得像片羽毛。雨中的小镇寂静得诡异,唯有两侧屋檐滴落的水声,像是无数人在暗中窃窃私语。
拐过三道弯,一座黑瓦白墙的建筑突兀地立在道路尽头。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额,"义庄"二字铁画银钩。最奇怪的是,屋檐下整整齐齐挂着十二盏白灯笼,每盏灯笼上都用墨线绣着不同的图案——有的是飞禽,有的是走兽,最靠近大门的那盏却绣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
"到了。"白管事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东厢房住绣娘,西厢房停灵柩,后院是祠堂。每日卯时起身,戌时熄灯。擅自踏出义庄者——"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就永远留下吧。"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格外刺耳。大门开启的刹那,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奇异香气的风扑面而来。苏锦言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老差役推了一把,踉跄着跨过门槛。
"人已送到,我等告辞。"差役们匆匆抱拳,竟像是逃离般快步离去。大门在身后重重关闭,苏锦言听见铁链缠绕的声响,还有老差役隐约的嘀咕:"晦气..."
义庄的天井里积着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白管事径自走向东侧回廊,靴子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点沾上苏锦言的裙角。廊下阴影里站着几个女子,清一色素白襦裙,发间只簪着木钗。她们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密密地扎在苏锦言身上。
"新来的。"白管事用钥匙打开最末间的房门,"苏家姐妹。"
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一个缺腿的妆台。墙角堆着几个藤箱,箱盖上积了厚厚的灰。白管事从袖中掏出个布包扔在床上:"规矩明日再教,今夜不许点灯。"说完便转身离去,铜铃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锦言将妹妹放在床上,这才发现布包里是两套素白麻衣和一根红绳。麻衣针脚粗糙,领口处却绣着精致的暗纹——正是门外灯笼上那个抱婴女子的简化图案。她正要细看,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姐姐..."苏锦云虚弱地睁开眼,"这是哪儿?"
"暂时安全的地方。"苏锦言摸了摸妹妹滚烫的额头,起身想找水。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瘦高女子端着陶碗站在门口。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左颊有块铜钱大小的胎记,眉眼却生得极好。
"姜汤。"女子将碗放在妆台上,"白管事让送的。"
苏锦言道了谢,却见女子并不离开,反而盯着她腰间露出的荷包——那里头装着玉佩碎片。
"我叫芸娘。"女子突然压低声音,"在这里三年了。"她指了指屋顶,"别碰绣骨灯,会做噩梦。"
不等苏锦言追问,芸娘已快步离去,只在门框上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指印。苏锦言端起姜汤嗅了嗅,除了老姜的辛辣,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她抿了一小口,确认无异样后才喂给苏锦云。
窗外雨声渐歇,义庄里却响起奇怪的动静。先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接着是极轻的脚步声,最后竟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呜咽。苏锦言将妹妹安顿好,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纸窗破了个小洞,透过它,她看见天井对面西厢房的门开了条缝。
一个佝偻身影正从门内拖出个长条状的包袱。月光突然穿透云层,照亮了那包袱的一端——那是只惨白的人手,无名指上还戴着枚翡翠戒指。苏锦言捂住嘴,看着白管事将尸体拖到院中心,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古怪的器具,像是铜镜与剪刀的结合体。
"第七个了..."身后突然传来低语。苏锦言猛地回头,发现芸娘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门口,手里捧着套绣绷针线。
"什么第七个?"苏锦言强自镇定。
芸娘没有回答,只是将绣绷塞给她:"明日要验绣工。"她的目光扫过苏锦云,"小的那个不用学,白管事自有安排。"
苏锦言还想再问,芸娘却指了指屋顶。抬头望去,房梁上悬着盏小巧的白灯笼,灯罩上密密麻麻绣满了符文,灯芯却是冷的。
"别看太久。"芸娘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它会记住你的脸。"
房门再次关上后,苏锦言发现妆台上多了把剪刀。她拿起剪刀,金属表面映出自己苍白的脸——以及身后窗外一闪而过的红影。那影子掠过得太快,像是披着嫁衣的女子,又像是被血浸透的幡旗。
苏锦云在梦中呓语,翻了个身。苏锦言握紧剪刀,直到掌心被硌出深痕。窗外,白管事的铜铃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细微的、如同针线穿过绸缎的声响,从义庄的每个角落幽幽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