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针线声持续到天明。

苏锦言几乎整夜未眠,每当她快要睡着时,窗外就会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或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天蒙蒙亮时,她终于撑不住合上眼,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卯时三刻了!"芸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绣房点名!"

苏锦云还在熟睡,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苏锦言轻手轻脚地起身,发现妆台上不知何时多了碗冒着热气的粥。粥里飘着几片野菜,闻着却意外地香。她匆匆梳洗,换上那套素白麻衣,将荷包和铜钥匙藏在贴身的暗袋里。

走廊上已经站了七八个女子,清一色的白衣,头发用红绳束起。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到苏锦言出来,交谈声立刻停了。芸娘站在最前面,手里捧着本册子。

"新来的站最后。"她头也不抬地说。

白管事从回廊尽头走来,今日换了身靛蓝长衫,腰间铜铃换成了个小小的银铃。他挨个检查绣娘们的双手,在册子上勾画着什么。轮到苏锦言时,他盯着她纤细的手指看了许久,突然冷笑一声。

"翰林家的小姐也会拿针?"

苏锦言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摊开手掌。掌心还留着昨夜握剪刀的压痕,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青紫。白管事的独眼眯了眯,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绣房规矩。"他转向所有人,"每日交一件绣品,三日一考核。不合格者——"银铃突然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噪音,"去伺候'那位'。"

绣娘们齐齐打了个寒颤。白管事甩袖离去,银铃声像条毒蛇般在回廊上游走。芸娘这才抬头,指了指东侧一间大屋:"新来的去丙字位。"

绣房比想象中宽敞,却压抑得令人窒息。二十多个绣架整齐排列,每个绣架旁都放着针线筐和绷子。奇怪的是,房间正中心悬着盏巨大的白灯笼,灯罩上绣着百鸟朝凤图,灯芯却是漆黑的,像是被墨浸透的棉线。

苏锦言找到标着"丙"字的绣架,发现绷子上已经绷好了素绢,旁边针线筐里只有三根针和一团灰线。其他绣娘陆续入座,很快,此起彼伏的穿针声充满了房间。

"第一日绣缠枝纹。"芸娘站在最前方,举起一块绣品样本,"午时前交活。"

苏锦言捏起针,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曾在闺中跟母亲学过女红,但苏府的绣活讲究的是雅致清丽,何曾见过这样式古怪的缠枝纹——那纹路扭曲如蛇,枝节处还缀着小小的骷髅图案。

"针要这样拿。"右侧突然伸来一只苍白的手,替她调整了持针姿势。是个圆脸少女,看上去比苏锦云大不了几岁,嘴角有颗俏皮的小痣,"我叫阿芜,来了半年了。"

苏锦言道了谢,试着下针。可那灰线古怪得很,一碰绢布就散成细絮,连试三次都没能绣出完整的线脚。周围响起几声嗤笑,前排有个杏眼女子转过头,讥诮地扬起眉毛。

"千金小姐的手只适合弹琴画画呢。"

阿芜悄悄扯了扯苏锦言的袖子:"别理柳莺儿,她专欺负新人。"说着从自己筐里抽出根银针,"用这个,灰线要蘸口水才能绣。"

苏锦言试了试,银针果然顺手许多。可当她按阿芜说的舔了舔线头时,舌尖却尝到一股腥甜味——这根本不是普通丝线,而是用某种动物血染过的!她强忍恶心,终于绣出半片叶子,针脚却歪歪扭扭,像条垂死的毛虫。

"丑死了。"柳莺儿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这样的手艺,白管事会让你去伺候'那位'的。"她故意把"那位"二字咬得极重,周围几个绣娘都变了脸色。

芸娘突然敲了敲铜锣:"专心干活!"

午时将至,苏锦言的绣绷上只有寥寥几根歪斜的枝蔓。阿芜趁人不备,飞快地在她绷子上添了几针,勉强凑成个残缺的图案。交活时,白管事捏着那块绣品,独眼里闪着寒光。

"丙字位留下。"

其他绣娘如蒙大赦,纷纷离去。柳莺儿临走前还回头丢了个幸灾乐祸的眼神。芸娘最后一个离开,在门口顿了顿,却没说话。

"翰林家的女儿就这点本事?"白管事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伸手。"

苏锦言伸出左手。白管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银针飞快地在她指尖扎了一下。血珠涌出的刹那,悬在房中心的白灯笼突然亮起幽蓝的火光!

"血引魂..."白管事盯着那盏灯笼,声音变得飘忽,"有意思。"

灯笼上的百鸟图案在蓝光中活了过来,那些绣线的鸟儿竟扑棱着翅膀,似乎要冲破灯罩。苏锦言看得分明,有只通体血红的小鸟正用喙啄着灯罩内侧,直勾勾地盯着她流血的手指。

白管事突然松开她,银铃狂响:"明日绣双鱼佩纹,再不合格,就去西厢房伺候!"

苏锦言回到房间时,苏锦云已经醒了,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见她进来,小丫头立刻跳下床:"姐姐,有个婆婆送了药来。"

妆台上果然放着碗黑糊糊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清香。苏锦云小脸已经不那么红了:"婆婆说我是水土不服,喝三天就好。"她歪着头,"姐姐,你的手怎么了?"

苏锦言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还在渗血,奇怪的是,血珠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淡淡的粉。她用手帕按住伤口,问:"什么样的婆婆?"

"穿着褐色裙子,头发梳得很光,这里..."苏锦云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有颗红痣。"

正说着,房门被轻轻叩响。阿芜端着食盒站在外面,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她放下食盒就要走,苏锦言拉住她:"怎么了?"

"柳莺儿偷了我的绣样..."阿芜咬着嘴唇,"明日考核我肯定过不了了。"她突然压低声音,"你、你今日不该让灯笼亮起来的...白管事会盯上你的。"

苏锦言心头一紧:"那灯笼是什么?"

阿芜惊恐地摇头,指了指屋顶。苏锦言抬头,发现房梁上不知何时也悬了盏小白灯笼,灯芯泛着诡异的蓝光。阿芜逃也似地离开了,连食盒都忘了拿。

夜里,苏锦言就着油灯练习针法。指尖的伤口已经结痂,却时不时传来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苏锦云睡熟后,她取出贴身收藏的玉佩碎片,借着灯光细看——那残缺的符号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竟与她指尖的伤口形状一模一样。

窗外又响起那种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这次离得更近了,仿佛就在门廊下。苏锦言悄悄推开一条窗缝,看见白管事提着灯笼站在天井里,身旁跪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是阿芜!

白管事从袖中取出根金针,在灯笼映照下闪闪发光。阿芜哭喊着什么,却被银铃声盖过。苏锦言正要推窗,肩膀突然被人按住。

"别管闲事。"芸娘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个绣绷,"想救她,就把这个绣完。"

绣绷上正是白日那幅未完成的缠枝纹。芸娘留下根穿着红线的针,悄无声息地退到阴影里。苏锦言捏起针,发现红线入手冰凉,借着月光细看,线上竟缠着极细的金丝!

针尖刺破绢布的刹那,房梁上的白灯笼剧烈摇晃起来。远处的阿芜突然抬头,像是感应到什么,猛地挣脱白管事,消失在黑暗中。白管事的灯笼倏地熄灭,整个义庄陷入一片死寂。

苏锦言手下的绣绷却越来越烫,那些歪斜的枝蔓在红线的勾勒下,渐渐显露出真容——那根本不是缠枝纹,而是一幅精巧的义庄地图,每处建筑都用不同的针法标记,西厢房的位置赫然绣着个血红的"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