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34:48

她叫阿蓝,三叔说。阿蓝点头,大方地笑了,露出两排珍珠般的白牙。三叔摸摸我脑袋说,叫三婶。我怯怯地叫一声,阿蓝笑得更开心了。她还不会说多少汉话,三叔说。阿蓝起身,从头上摘下一枚银簪,轻轻别在我妈头上。

后来,我妈坚持认为是阿蓝拿走了它,但我和我爸都清楚记得,阿蓝走后,我妈还戴过那银簪几次。其中一次是冬天,天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我们去火车站接三叔。从车站出来,雪花轻轻沾在我妈头顶的银簪上,煞是好看。雪很快融化,南方的雪就是这样,做做样子。但路灯下雪花落在银簪上的场景,很多年过去,我却一直记着。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桌好菜,我爸从箱子里拿出瓶酒,倒出两碗,推一碗到三叔跟前。三叔拿过酒瓶,又倒了一碗说,她能喝酒。我妈拿过酒瓶,给自己滴了几滴。很久没吃这么丰盛的晚餐了,我狼吞虎咽,根本顾不得他们在说什么。晚饭过后,我妈撤下碗筷,泡了壶茶,我这才注意听我爸和三叔的对话。

三叔说,三年前,在西郊观音山上碰到采药的老嘎姆,打消了死的念头。

老嘎姆是谁?

阿蓝的父亲。

然后呢?

老嘎姆带我去山里,教给我套刀法。

为什么要教你?

到山里我还是戒不掉赌,有机会就溜到乡场上找人摇骰子。这套刀管住了我,学刀后,我一次也没赌过。

我爸问三叔,怎么管住了你?

三叔说,我每日挥刀四千下,挥完刀,便不想别的事,心思只在刀上。

那是套怎样的刀?我爸又问。

三叔说,老嘎姆叫它苗刀。

我爸来了兴致:这我知道,抗倭名将戚继光独创的戚家刀嘛,也叫御林军刀,苗刀这称呼是民国年间才确定下来的。由于闲时爱看点武侠小说,读些野史,我爸知道的掌故不少。

三叔摇头说,不是,老嘎姆教给我的苗刀,只是个笼统称呼,这套刀法用的是短刀,与你说的苗刀没关系。

他们又喝了些酒。我爸问,在山里过得好吗?

很好,三叔说。

那怎么回来了?

三叔朝阿蓝努嘴,下巴上的肉痣微抖,轻声说,逃回来的。在那个叫海塞的苗寨,还没有苗汉通婚的先例,老嘎姆死活不同意三叔和阿蓝在一起。

我爸又问,还走吗?

不走了,三叔说。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传来一阵哼哈声。我撑开眼皮,趴到窗台上往外看,三叔裸着上身,扎着马步,腰间系条白布带,正在挥刀。刀很短,握在他掌中,朦胧的晨光里看不真切。我翻身下床,猫到院子里看他。看了会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电视里的侠客吗?我高兴坏了,原本矮瘦黧黑的三叔立刻变得威武起来。

挥完刀,三叔满脸涨红,汗出如浆。他说,铁蛋,吵醒你了吗?我点头,又摇头。我问三叔,你会武功吗?三叔一愣,拍拍我脑袋说,练练身体。三叔的回答让我非常失望。不过,三叔说,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忙。我用力点头,心想以后再也不用怕焦化山那帮小混混,再敢收我保护费,就让三叔宰了他们。

三叔请来师傅,给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刷上灰浆,房间焕然一新。三婶换下苗族服装,穿上我妈买的休闲服。穿休闲服的三婶也很好看。三叔拔掉后院菜地里的葱蒜,砌上围墙,弄成个大院子。他搬来口大铁锅,搭起灶台,把铁锅架上去。院子中间支个木架,上面挂着十几只铁钩,铁钩下是两张结实的条案。水桶、铁盆等用具也添置了不少,柴火码得整整齐齐,一溜儿堆在屋檐底下,乍看像个生产车间。

这天早晨,我正要出门上学,三叔把我叫到跟前,交给我一沓红纸信封,叮嘱说,把这些红包发了,每家肉铺一个,发完就走,如果退给你,千万不能接,记住了吗?我接过红包,郑重地点头,有种肩负重任的兴奋感。我问三叔,为啥给肉铺发红包?三叔说,告诉他们,熊十九要开杨柳街第十九家肉铺,按规矩送上拜礼。我打开其中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三张崭新的钞票,一张十元,两张一元。

三叔要开肉铺,我失望不已。我不喜欢屠夫,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客,怎么能去当屠夫呢?三叔以为我不敢去,问我,铁蛋,你行不行啊?这就去,我大声说。发完红包,有人追着要还我,有人当着我的面把红包扔在地上,还用脚踩。我失落了一整天。放学路上,路过叶屠夫肉铺时,一阵烤肉香味钻进我鼻孔,勾得我口水直流。这时我想,其实三叔当屠夫也有好处,以后,我就能像叶小欢那样敞开肚子吃烤肉了。

矿区学校放假晚,七月末,才盼来暑假。本想睡个懒觉,哪知天刚放亮三叔就把我从床上拎起,让我帮忙做事。我跟在他后头,睡眼惺忪往街口走。来到仓库前,“十九肉铺”四个大字高挂在油布棚子上,棚里有张方桌,桌上摆着两扇新鲜猪肉,一块薄薄的案板和几把形状不一的刀。三婶守在肉铺前,见到我,故意扮了个鬼脸。三叔对她说,你回去吧。三婶便笑盈盈往回走。三叔指着肉铺边的小火炉说,生火。见我不动,他又说,生火你会吗?火烧旺,我问三叔,你啥时候学会杀猪的?三叔笑说,小孩子为什么总有睡不完的觉呢?我说,我也不知道。

肉铺就这么开了起来,但要想顺利开下去,似乎还不行。刚收拾停当,买肉的顾客还没来,十八家肉铺老板就把三叔围了。冯大拿挑的头,他早年和人斗狠戳瞎了右眼,大家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往三叔肉案上一靠,指着自己左眼说,十九,你当我全瞎了?三叔摸出一包丹霞山,笨拙地撕开盒子,散烟给大伙儿抽。没有人接,一个也没有。三叔转向独眼龙,赔笑道,冯大哥,兄弟早年不懂事,欠下一屁股债,现如今入肉行,找口饭吃,大伙多担待。独眼龙一声冷笑:我准了吗,你当肉行都是软柿子?街面上又聚了堆人,独眼龙高声道,有人眼睛长到脑袋顶上,看不见人了,欺负我们都是瞎子呢,大家说是不是?屠夫们义愤填膺,大骂脏话。独眼龙抬手,人群静下来,他抵到三叔跟前,横着眼说,你不是爱玩刀子吗?睁大眼睛看看,肉行这帮老兄弟,哪一个不是跟刀子打交道的。三叔说,冯大哥,给句话,怎么着我才能开肉铺?唰一声,独眼龙从腰间抽出把明晃晃的剔刀,往三叔肉铺一指:赢了这把刀,否则,你开不了。三叔说,我不想动刀子。稍稍一顿,他说,但肉铺我是开定了。独眼龙怪笑:我看谁敢买。说罢扬长而去。

一上午过去,果真没人来买肉。

晌午时分,李大耳来到肉铺前,似笑非笑地说,独眼龙让我问你,到底敢不敢比刀?三叔说,不怕我伤了他?李大耳一愣,说,你不知道肉行怎么比刀?三叔问他,怎么比?李大耳摇头,钻进肉铺,在条凳上坐下来,给三叔讲比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