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黄昏,黑云密布。
独眼龙一声吆喝,十八家肉铺早早收摊,集中到三叔肉铺前。独眼龙走到三叔跟前,往他口袋里塞了几张票子,说:赢了,这是入行开张红钱;输了,是打发你的盘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人群中掌声响亮。李大耳说,十九,这是肉行最高礼遇啦。三叔双手拱起,朗声说,讲究。李大耳朝肉铺努嘴,两个后生近前来,把铺子里的猪肉抬走。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肉行比刀,是在猪白条上拼功夫,谁在最短的时间内漂漂亮亮解好猪白条,就算谁赢。此前独眼龙说比刀,三叔还以为要打架,因此有所顾忌,李大耳讲解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解猪白条。我问三叔,你解过猪白条吗?三叔说,算不上。我说,那你还敢答应?三叔抬起他油乎乎的手,又想拍我的头,我赶紧躲开。
解猪白条有讲究,说的是“骨归骨,肉归肉,五脏六腑得钻透;一刀富,一刀穷,不砍不剁不沾油”。“骨归骨,肉归肉”,即肉和骨头要分开,考校剔骨头的功夫。“五脏六腑得钻透”,说的是切开猪白条后,猪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不仅要完整刨出来,还得把心肝肚肺肠等分门别类拆开,交给学徒或者伙计清理。“一刀富,一刀穷”,说的是切肉的本事。会切肉的人,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圆润饱满,没有半点余肉,客人能全买光;不会切肉,刀子拖泥带水,刀口横七竖八,顾客挑来拣去,最后留下一堆“烂肉”没人要。“不砍不剁”,是说解猪时全程不能用刀剁,也不能硬砍,只能用刀拆。“不沾油”,是说猪板油要剔干净,不能残留在内脏及胸腔肉上,还有一层意思是说杀猪的人不沾油,要让屠夫看起来不像杀猪的。这有些玄乎。
四个汉子扛来两头鼓囊囊的猪白条,独眼龙挽起袖子,走到三叔跟前说,凑彩头吧。三叔一愣,没听明白。屠夫们哄堂大笑。李大耳凑到三叔身旁,快速解释一通,三叔这才掏出钱,塞到猪嘴巴里。原来,肉行比刀要先掏钱,猪白条的钱。比赢了,猪嘴巴里塞的钱和肉都是自己的;输了,不光钱拿不回,肉也得不到。
独眼龙那把明晃晃的剔刀已攥在手里,他用刀背轻拍猪屁股,幽幽地说,肉行比刀,都怕打头阵被人瞧走刀法,我不怕,让你一手,免得大伙笑我欺你手新。说罢,他朝人群中扫一眼:谁来计时?慢着,三叔说。他站到肉案子前,拱手道,冯大哥,我先来。独眼龙似笑非笑,你确定?三叔点头。
起风了。
凉风过处,卷起阵阵烟尘。
三叔弯腰,手里多了两把黑黝黝的鹰爪小刀,刀尖如刺,刀身极窄,只巴掌长短。那刀攥在手里,不细看,很难察觉。我离得近,看清了,正是削掉叶屠夫和李大耳头发的那两把刀。三叔缩手,连掌带刀退回袖子里,朝独眼龙侧身,低声说,见笑。“笑”字出口,他朝猪肚子闪电般挥出个“十”字,眨眼之间,他已收刀回袖,侧立一旁。
独眼龙眨巴着左眼,有些犯迷糊。他催促,动手啊。说话间,猪肚子上渗出两条细细的十字红线。独眼龙凑近看,淡红色的血水缓缓流出来。独眼龙伸出两根手指头,往十字红线交叉处轻轻一戳,露出白生生的肥肉。再一掰,猪肚子已顺着十字红线切开,连肚子里那层白色的油脂都切开了。独眼龙又掰了掰,大肠小肠现出来。刀口齐齐整整,深度恰好,内脏并未损伤分毫。
独眼龙张大嘴巴,盯着被剖开的猪肚子。良久,他抬头,傻愣愣看着三叔。三叔搓手说,来吧,我接着忙活。独眼龙站在肉案前,挪不动步。三叔靠过去,轻轻推他:冯大哥?这一声把独眼龙叫醒了。他挥手,将剔刀扔给身边人,一言不发,消失在街头。
闪电刺破黄昏,雷声滚过,轰隆不止。
人群聚得快,散得也快。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我和三叔。他铁青着脸,不说话,双手颤抖不已。长大以后,当我又一次问及那次比刀,三叔说,铤而走险唬人罢了,要来真的,我必输无疑。说这话时,三叔的肉铺已歇了好些年。
出了风头,厂子里外都知道三叔回来了,肉铺一炮而红。三叔每天守在肉铺前,也不多话,割肉收钱,找零送客。赖着手上估斤两的本事,他的肉铺不怎么用秤,只消过手一掂,只多不少。为此,市电视台专门来杨柳街采访三叔,给他做了期节目。漂亮的女主持人拿三叔和庖丁做比较,说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十九解猪,让三叔火了一阵。市中心有不少人专门来杨柳街买肉,就为看一眼三叔切肉,看他掂斤两。
甭管生意多火爆,三叔坚持每天只卖两头猪,多一斤也没有。伙计小吴不解,说,看看独眼龙,每天卖那么多。三叔摇头:肉行就一碗饭,得分着吃,吃独食容易噎着。三叔的话传出去,不少人竖大拇指,人们重新接纳了他。
当上屠夫,三叔不挥刀了,他请街东头甑铁匠打了两把笨重的剁肉刀,在后院柴堆旁支了块厚厚的老梨木墩子,每天早晨在上面剁肉末。每次五斤,剁得极细,半斤留家里吃,剩下四斤半给街脖子周三包子铺。周三为人老实,老婆跟人跑了后,一个人开包子铺供俩娃读书。用了三叔的肉末,原本冷清的包子铺红红火火,周三那张苦大仇深的皱皮脸上绽开笑容。
我问三叔,为啥每天剁五斤?三叔只是笑。后来,不光我问,我爸我妈以及杨柳街知道三叔剁肉末的人都在问。一天早晨,我起床尿尿,三叔突然叫住我说,想不想剁肉末?我走到三叔跟前,认真看了会儿,他剁得并不快,刀子剁在猪肉上,吃进案板里,拔出,举过眉头再剁,如此循环往复。我摇头说,不想,不好玩。三叔额角鼓起青筋,猛一挥手,双刀飞出,咔嚓,两把刀齐刷刷钉在院子中间的木架上。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剁五斤肉末吗?三叔说。我被吓傻了。他说,每天四千下,不多也不少。说罢,他从木架上抽出刀子,自言自语道,没有肉末,只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