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我妈的帮助下,三婶很快适应了杨柳街的生活。早晨,她和我们一道出门,我去学校,她和我妈去市场。午饭后,她们各自收拾些家务。我妈有午睡的习惯,三婶从不午睡,她爱做针线活,她好像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做了鞋垫,鞋垫上绣着漂亮的兰花。她还缝了很多小孩穿的衣裳,色彩鲜艳,别致又喜庆。
傍晚,我妈一准要去体育馆门前跳广场舞。三婶不会跳,她说,她只会跳芦笙舞,在她的家乡每个人都会跳芦笙舞。说到兴奋处,她甚至想给我们跳上一段。我妈适时制止:身体要紧,得保护好肚子里的小家伙。我妈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三婶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孩。
在我妈的指导下,三婶学会的汉话越来越多,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倒像是新学会的汉话把她肚子给撑大了。这天凌晨,剧烈的哭喊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不多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我妈走进房间,笑盈盈说,铁蛋,你当哥哥啦。
有孩子后,三叔脾性变化不小。怎么说呢,有时肉没卖完,他就收摊回了家;有时早上迟迟不出门,伙计小吴等得不耐烦,故意在院子里大声咳嗽,三叔这才出来,和小吴一道往肉铺去。有段时间,连着五天三叔没剁肉末,周三等得不耐烦,找上门来,一个劲儿催促。三叔说,天大地大,我儿子的事最大,铁头感冒,得照顾他。这两年,周三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三叔给的那点肉末早不够卖了,他悄悄买了绞肉机,自己绞肉末。说也奇怪,竟没人尝出来。一次三叔请周三喝酒,周三喝醉后把这事抖了出来,三叔说,以后你用绞肉机吧。周三情知不妙,赶忙求情,并发誓第二天就砸了绞肉机。没有三叔的肉末,包子铺开不下去。他问三叔,你儿子得个小感冒,至于大惊小怪吗?三叔说,你要是到我这年纪才有儿子,你就知道了。这话给我妈听见了,她喃喃道,是啊,十九都快四十啦。
三叔四十岁这年,我们家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我爸和三叔凑钱把老平房掀掉,盖了栋三层小楼。三婶沿围墙辟出个长长的花池,种了很多草药。她说,多种一些总是好的。奶奶早年教我认过些常见的草药,三婶种的草药中,有芍药、天门冬、商陆、白芨等,品种很多。三婶说,她父亲是苗医,原打算教三叔学,可三叔从小在奶奶的药罐旁长大,对行医用药很抵触,没学。
第二件事跟三婶种的草药有关。铁头满两岁,三婶忙时,渐渐撒开手,院门一关,让他自己玩。好巧不巧,那天三婶正忙着做针线活,铁头竟翻进花池,看着商陆枝头密密麻麻的紫红色小果子,他伸出肉乎乎的手爪,摘下来往嘴里送。他噘起小嘴,嚼得津津有味,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并疼起来,才丢下商陆果,哇一声哭出来。商陆果汁液呈血红色,听到铁头哭声的三婶从屋里冲出来,看到满嘴血红的铁头,还以为他在吐血,魂都吓丢了。待反应过来,三婶把手指头伸进铁头喉咙里搅动,铁头吐了一地。不多会儿,铁头开始拉肚子。我妈从三婶手里抱过铁头,急匆匆往医院跑。
说起来,铁头误食商陆果并不是什么大事。医生给他洗胃,输了两天液,很快恢复如初。可从医院回来,铁头每天半夜都会惊醒,随后啼哭不止。婴孩夜哭,起初大家都认为正常,时间一天天过去,铁头夜哭的毛病不但没好,还越来越严重。我妈和三婶只好又带他跑医院。
穆奶奶说,婴孩夜哭,是有人记挂他。只要见到那个人,夜哭的毛病自然会好。这话三婶不敢给三叔说,经由我妈传到三叔耳朵里,他愤愤说,哪有这么玄乎的事,穆老婆子瞎说。我妈说,就算穆奶奶说得不对,你带阿蓝再去一次海塞也不会掉块肉。这样,三叔三婶回海塞的事情再次提上日程。
三婶刚怀上铁头不久,三叔就专门雇了辆车,带她回过一次海塞。见到三叔和挺着肚子的三婶,她母亲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将俩人往屋里迎。屁股还没坐热,老嘎姆采药回来,脸色一沉,骂道,滚出去。他们在家门前跪了很久,直到黄昏降临,天色暗淡,老嘎姆依然不为所动。阿蓝的弟弟阿雕心疼姐姐,几次来扶他们。那时阿雕已满十八岁,长成小伙子了。阿雕说,老嘎姆是个臭屁虫,又老又臭,继续跪是没用的,不如先回城,以后见机行事。他们听了阿雕的劝。阿雕把他们送到村口,黑暗中,阿雕无奈叹息:你们离开海塞后,老嘎姆经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家门前抽旱烟,有时还会掉眼泪。阿蓝问弟弟,你在家都做些什么?阿雕说,跟着老嘎姆学刀,学苗药。顿了顿,阿雕恹恹道,我不喜欢学这些,我想到城里打工挣钱,老嘎姆非逼着我学,哪儿也不让我去。回城后,三婶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整天。
我爸说,作为长兄,他早该带着我妈去看望三婶父母了。三婶坚持不让,她说,在苗族风俗里,没得到父母同意,不能带男方的亲人进家。我爸不好坚持,只得打消念头。
如果我爸去海塞,第三件事便不会发生了。那天早上我爸下班,去笔架山公园下棋路上,被候在巷子里的两个蒙面大汉截住。蒙面大汉搜遍我爸全身,只有二十块钱,见他拿的保温茶杯不错,也给抢走了。我爸以为这就完事了,在心里骂了几句,准备回家睡觉。这时,蒙面大汉折回来,一人拿刀抵住他腰窝子,一人逼他脱衣服。他们要那套七成新的蓝色工装。我爸恼了,脱掉衣服怎么回家?路上怎么见人?苦于腰窝子被刀抵住,动弹不得。脸上挨了一耳光,我爸迟疑着脱下上衣,递给身后拿刀那人,趁他伸手接衣服,我爸飞快闪身,对着劫匪下巴来了个飞肘。经年累月的钳工活使他练出两条树干似的手臂,飞肘上去,劫匪当场倒下,匕首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几乎同时,我爸大腿一热,被另一个劫匪捅了。伸手摸,匕首还插在大腿上,是当时最流行的牛角刀,也叫牛百叶,本地人叫“牛款”。这种刀,刀片薄而宽,刀身细长,刀腹呈弓形,异常锋利,拔刀时稍一用力就会带出个大豁口。劫匪来不及拔刀,扶起同伴溜了。
得知我爸被捅时,他已被治安巡逻队送到厂区医院,我妈眼窝浅,哭个不停。我攥紧拳头站在床边,脸上一阵火辣。医生说,刀尖刺破筋脉,出院后走路会受影响。我爸会变成瘸子吗?我问。医生说,那倒不会,只是康复的时间有些漫长。
消息很快传遍杨柳街,传遍厂子里外。有人愤愤不平,也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是恐惧。厂区打架斗狠、小偷小摸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大白天公然抢劫,还把人捅了,近些年是头一回。派出所来过几次人,虽然搜集到不少证据,但那条小巷子非常偏僻,没人看清楚劫匪。那会儿监控还没普及,凶手逍遥法外,办案民警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