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年冬天比较暖和。一个日光和煦的下午,我们家来了位特殊客人。当时我正在院子里帮我妈择菜,每个月我妈都要做酸菜,这次做的酸菜是要吃到第二年的,很快要过元旦了。电视上说,今年的元旦叫跨世纪,我没弄明白,只是感觉要比往年热闹,厂子里早早挂起灯笼,街上庆祝元旦的大红条幅也比往年更多。水城人爱吃酸,吃那种沤得黏哒哒、水汪汪的清汤酸菜,或是用番茄酵成红彤彤的红酸汤,把菜或肉下在里头煮着吃。做酸菜需要酸本,即把上次吃剩下的酸菜匀一钵出来,待新酸菜做好装坛,再将那钵酸菜淋在上面,以帮助新酸菜发酵。我妈舀了一大钵酸本放在方桌上,整个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酸味。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大门里飘进来,我抬头,一个头戴狗皮大棉帽、身穿军绿色齐膝羊皮袄的汉子踏进来。那人奇高,手里提着条手腕粗的火棘棍子。汉子吸吸气,用手捂住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指着方桌上的酸本说,咋这么臭?汉子说的是普通话。我妈从屋里出来,上下打量汉子一番,问他,你找谁?熊十九,汉子说。我妈说,你是十九的朋友吧?汉子不说话,在花池边坐下来。十九一家进城买东西,得傍晚才回来,我妈说。汉子说,我等着。
我继续择菜,我妈把我爸从床上叫起来,我爸沏了壶茶,和汉子并排坐在花池边喝。汉子摘下头上的棉帽,一颗圆圆的大脑袋锃光瓦亮。我爸问他,你是外地人吧?汉子点头。我爸说,从哪儿来?北方。汉子的回答异常简洁。我妈把他们叫进屋,她已经焙好一海碗蛋炒饭,盛了钵素瓜豆,摆在我们家餐桌上。汉子憨笑,说声谢谢,埋头便刨。眨眼工夫,那碗饭就见了底。汉子喝完汤,问,还有吗?饭是没了,我妈又下了碗面条,外加两颗煎蛋。吃完,汉子满足地抹抹嘴,说,南方的面条。我爸说,南方面条怎么了?汉子说,没事儿。说完,倒在我们家沙发上闭眼就睡。我爸对我说,去,找你叔。
黄昏时分,三叔和北方汉子见面了。我和三叔回来时,汉子已经候在院里。汉子上下看了看三叔,说,你是熊十九?你是哪位?三叔问。原来他们并不相识。汉子走到院门前,轻轻关上门,转过身说,我走南闯北,啥也不爱,就爱玩个刀,听说你使刀利索,咱比画比画。汉子轻轻摩挲手掌,补充说,不耽搁时间,我看这儿挺好。三叔松了口气,嗔怪道,大白天你闯进我家来,我还寻思是不是得罪人了。说着,三叔走到院门边,打开院门。汉子说,听说你使苗刀。三叔说,你可以走了。汉子说,看不上我?三叔说,我只是个杀猪的。汉子朗声一笑,火棘棍子往前一戳,说,不斗狠,不伤人,分了输赢马上走。三叔说,你使长刀,一板一眼有个说法,我使的是巴掌大小的玩意儿,入不了眼,出了门,你就说我输给你了。汉子一愣,说,你不是使苗刀吗?此苗刀非彼苗刀,三叔说。汉子叹一声,收起拐杖。
本以为汉子第二天会离开,可早晨我起床,发现他已经在后院帮三叔干活了。他们用板车装好新鲜的猪肉,正出门往肉铺送。早饭时,我妈问我爸,要不要报警。我爸说,看样子那人没恶意。三婶说,报警干吗,如果想动手,大不了跟他干一仗。
汉子住了下来。他帮三叔杀猪卖肉,把这儿当自己家。每天清晨,他们并排走在杨柳街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背影看起来十分滑稽。后来,彭二先生对杨柳街的人说,看到三叔和北方大汉一高一矮走在街面上,他就已经算到会发生什么。不过,彭二先生说,他从派出所出来后,身体垮了,整日躺在床上,没来得及告诉大家。花伯娘骂他,臭不要脸的东西,既然你终日躺在床上,是怎么看到人家在街上走的?
过了小年,年味越来越浓。这天晚饭时,三叔问北方大汉,你不回家过春节?汉子说,没家,老爹老娘走得早,有个哥哥,前些年进山给木材老板当保镖,进去便没出来。三叔夹了块肉,仔细嚼着,吃完那块肉,他说,你这意思,要长住?汉子放下碗筷,笑说,你啥时候跟我比刀,我啥时候走。三叔把碗一扔,说,刀法早忘了,你怎么不信呢?汉子笑,你让我怎么信?三叔说,你想怎样?汉子说,本来我快信了,见你家后院剁肉末那块老梨木案板,见你卖肉从不用秤,没法信。三叔说,你上街问问,我这估斤两的本事老早就会。汉子说,使刀讲究稳准狠快,你身子骨瘦小,速度快,卖肉不过秤,这是准;据我所知,你卖肉没几年时间,那块老梨木案板,正常情况十年以上才能砍那么深的凹痕,说明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剁的不是肉末。三叔额头上渗出汗粒,痴痴盯着汉子。汉子说,还要我继续说吗?
当啷,我爸的饭碗掉到地上,碎了。啊呀,我爸说,只顾听你们聊天,碗都掉了。我妈赶紧找来扫帚,打扫地上的碎碗。三婶放下碗筷,把铁头叫回了屋。我爸对汉子说,你知道前段时间出的事吧?汉子摇头。我爸重新盛了碗饭,把连环抢劫案给汉子说了一遍。汉子怒目圆睁,有这种人渣?三叔咬牙切齿说,最好别落我手上,否则我非剐了这俩畜生。我爸放下碗筷,缓缓说道,你们练了一身武艺,依我看,比刀没趣,要能把这俩祸害逮出来,那才算本事。啪,汉子一掌拍在桌上,汤水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