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年关前夕,每家每户都要熏腊肉、做腊肠,正是猪肉旺销好时节。三叔终日魂不守舍,清早用板车把肉拉到肉铺,卖肉的活便交给伙计小吴,转眼就没了踪影。三婶嗔怪我爸,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出这馊主意。我爸说,这是为十九好,北方大汉一看就是练家子,动起手来,伤到谁都不好。那些天,汉子神出鬼没,我们都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除夕早上,吃过汤圆,我妈着手准备年夜饭,我爸带着我打扫卫生。收拾后院,我特意看了看那块梨木案板,中间凹下去俩拳头那么深,像个木盆。打扫完卫生,我爸带我上街,买了春联、灯笼、炮仗、香蜡纸烛,还买了两箱烟花,准备吃过年夜饭后放。到家后,我爸搅了糨糊,带着我贴春联,挂灯笼。三婶把洗衣机搬到院子里,把家里的脏衣服全收集起来堆在旁边,开始洗衣服。脏衣服堆得小山似的,铁头在衣服堆里打滚,乐得嘿嘿傻笑,边笑边流口水。
下午,街上刮起风。我爸说,春风吹,又一春。年还没过呢,我说。我妈说,铁蛋,你又长大一岁。我心里欢喜莫名,杨柳街的时间太漫长,我希望自己快些长大。三婶说,过不几年,铁蛋就要娶媳妇啦。我爸妈笑起来。我本想说到时也要娶个像三婶这么漂亮的媳妇,没好意思。从厨房里飘来血豆腐的香味,我正要冲进厨房,街面上传来高亢的欢呼声。
人群洪水般涌来,打头的是独眼龙和三叔,他们簇拥着北方大汉,汉子胸前戴着大红花,极不自然地笑着,朝我们家走来。叶屠夫和李大耳不知从哪儿弄来两面军鼓,捶得震天响。人群很快拥到门前,有人在院门上拉了条幅,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勇擒劫匪,为民除害。”不一会儿,厂领导和派出所老黎也来了。老黎激动地对北方大汉说,劫匪已解送市里,你耐心等待,争取为你开个表彰大会。汉子憋红了脸,他把胸前的红花摘下,顺手挂在院门上,凑到三叔耳边说了几句话。三叔接过李大耳手中的鼓棒,重敲几下,人群安静下来,他说,劫匪逮了,天也要黑了,各回各家,年夜饭我们家不管。
有消息传出来,说劫匪是一九九二年冬天私卖废铁被抓的那两个,这案件当年厂子内外尽人皆知,俩人被抓后,吃了几年牢饭,受了不少苦,出狱后怀恨在心,又没了饭碗,便铤而走险,盯着水钢作案。我爸问汉子,你是怎么找到劫匪的?汉子指着鼻子说,一个字——嗅。这事凑巧,通过周密工作,警察终于查到劫匪落脚处,选在那天中午动手抓人。俩劫匪力气大,挣脱警察夺路便逃。北方大汉捡了个便宜,堵住劫匪,和警察一道把人给逮了。
年夜饭已经备好,有猪肘子、辣子鸡、蒸鲈鱼、老水钢烤鸭子等,我数了两遍,一共十六道菜。我爸从柜子里摸出两瓶老酒,满满当当倒出四碗,又给我妈匀了几滴,屋子里溢满酒香。烧过纸钱,供过祖宗,正式开始吃年夜饭。老水钢的春节,数这顿年夜饭最隆重、最讲究。街面上陆陆续续响起炮仗声,年夜饭吃得早的人家,已经开始放烟花。人坐齐,北方大汉率先端起酒碗,朗声说,这碗酒敬你们。言罢,汉子一仰头,酒入喉咙,碗已见底。他站起身,退到一侧,两手一拱说,多有打扰,见谅,我这就告辞。三叔攥住他,嗔怪道,这是闹哪一出?汉子握住三叔手说,我一个浪荡子,不喜欢团聚。三叔坐下,悠悠说,你不是想看我的刀吗?汉子一愣,想,他说。
三叔正襟危坐,道出了刀法渊源。
清朝初年,平西王吴三桂征剿水西,水西宣慰使安坤节节败退,引兵据守水城阿扎屯。安坤凭借阿扎屯四周天险,紧扼山门要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平西王久攻不下,战事陷入胶着。
这一晚,三更时分,平西王近侍奢那沙接到密令,要他连夜启程,潜往乌撒卫寻找一个叫熊希野的私塾先生。此人熟谙水西地形,颇有谋略,且曾被安坤驱逐,或有破敌之策。奢那沙原是蜀人,练得一身好武艺,使一口威武的斩马刀,一刀在手,势大力沉,威风赫赫,虽百十人亦不能近身。哪知奢那沙行至阿佐,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之际,马失前蹄,跌到深沟中,被安坤手下先前冲散的一股散兵抛网困住,抓了个现成。
探知安坤被困,那股散兵就近遁入深山,按兵不动,一连躲了五日。奢那沙暗自寻思,期限已过,就算找到熊希野,也免不了受罚,一旦平西王撤围,这股散兵势必去寻安坤,那时候,只怕性命不保。左右不是办法,他想到了第三条路——逃。趁守兵换防之际,他挣断绳索,连滚带爬梭进密林之中。
逃离险境的奢那沙找来本地土人服装穿上,扮作收药材的商人一路往北走。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叫也里古的村子里,他终于听到人们说起那场战事的结局。不出所料,平西王大获全胜,安坤兵败被俘。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如果安坤得胜,他大可逃回蜀中,重新开始生活,而今平西王扫平水西,固守西南、放马蜀中之势已成,中原也尽是其耳目,他无路可走了。奢那沙万般绝望之际,十万乌蒙大山张开无私怀抱,将这个无路可走的人藏进深山。
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山里也不太平,匪盗四起,打家劫舍之事时有发生。为防暴露身份,大刀断然不能再使,奢那沙从山里人用的手镰得到启发,打造了两把鹰爪刀,采众家所长,糅合所学武艺,自创了一套攻守兼备的近身刀法,这便是这套刀的由来。
奢那沙娶了个当地女人,在山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慢慢断了回蜀地的念想,后半生过得还算平稳。临死,他把两个徒弟叫到跟前,专门交代要把刀法传下去。他规定,每一代只传两人,传男不传女。念及当年逃亡时的艰难困苦,老人特意交代,对身逢绝境、天资聪颖的后辈,要优待一分,高看一眼。后人恪守奢那沙遗命,于十万大山之中,茂林掩映之下,秘密传承着这套独门刀法。到老嘎姆这里,已经是第九代。
奢那沙创刀之初,并未给刀法命名,传到第四代,因翁达老师祖是苗族人,后人方便起见,就把这套刀称作苗刀。到老嘎姆这一代,师兄染上暴疾,还未及传刀便英年早逝,因此,培养苗刀第十代传人的任务落到了老嘎姆头上。天可怜见,西郊观音山上,正在采药的老嘎姆遇到准备跳崖自尽的三叔。老嘎姆说,三叔手准,是学刀的好料子。另一个传人,是他的儿子阿雕。
这刀法创立之初,其意便不在攻,而在守,守护乱世中的生灵,守护妻儿老小,守护手里的饭碗,守护沉默的群山……
三叔眼中有泪光闪过,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陡然传来,喝完最后一碗酒,北方大汉起身告辞。他对三叔说,我的刀,和你不同。言罢微微欠身,消失在夜色中。
三叔跟了出去。夜渐深,细细的雪花稀稀疏疏洒落。
三叔直到午夜才回来。他掸掉身上的雪,问我爸要了根烟。那是我第一次见三叔吸烟。吸完烟,三叔说,北方的刀,霸道。说完他回屋睡了。
第二天,三叔告诉我们,汉子名叫宫延武,人称宫一刀,沈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