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35:25

十一

三叔判了三年半。

那天接到我爸电话,三叔急吼吼地回家。电梯到一楼大厅,门口骂声震天,南门会所涂老大带着十几号人把午夜玫瑰围了。眼见不妙,三叔退回电梯,准备上楼叫人。对方有人认得他,大喊着扑过来。

因聚众斗殴,午夜玫瑰和南门会所两边拢共被警察逮了三十余人,另有十余人受伤进医院。有个叫小马的,左手残废,三叔伤的。探监时我爸问他,使刀这么多年,怎么连轻重都拿不准?隔着厚厚的玻璃墙,三叔一个劲儿摇头,说慌乱之中,我都没发现伤到人。

有消息传出来,说南门会所和午夜玫瑰火拼,其实是有人故意做局。山西老板涉黄,警方早盯上了。午夜玫瑰起得快,倒得也快,从开业到关门不到一年。南门会所也没了,被一个煤老板盘下,改成迎宾馆。之后,沾染黄赌毒的会所纷纷倒闭,人们真真切切被新世纪的风吹醒。

没有三叔,杨柳街冷清不少。他刚入狱时,人们经常提起他,碰到我们家人,都会顺口问问情况。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不再提。杨柳街就是这样,什么事情到了这儿,都能消化得干干净净。三婶和铁头没有回来,我妈说,他们大概不会回来了。

一天下午,我们家来了个陌生女人,背着孩子。她坚称孩子是三叔的,并说三叔欠她笔钱。我爸茫然不知所以,我妈对女人说,你来得正好,既然孩子是十九的,想必你们是夫妻吧?十九入狱前,从我家借走两万块,夫债妻还,天经地义,你得把钱还我们。女人狠狠剜我妈一眼,摔门而去。女人走后,我妈眼睛一红,掉下泪来。谁容易啊,她说。

三叔入狱第二年,因设备老化、管理失当等诸多原因,水钢亏损愈发严重,不得已开始裁员。我爸年纪偏大,又受过伤,头一批就进了名单,一次性买断工龄。退下来后,他棋也不下,整日闷在家里,琢磨如何赚钱。我妈愁得头都大了,她把三叔家的家具搬到一楼,将二楼、三楼的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少得可怜,不顶事。我爸去找当初三叔杀猪时的伙计小吴,问他,你看我能吃肉行的饭吗?小吴说,你还是做点别的吧。小吴那时已在城东双水新城区找了铺面单干。最终,我妈东拼西凑,盘下街口李叔叔家羊肉粉店旁的门面,开了个小超市。

人们都说,考上二中,等于半只脚跨进了重点高中的大门。但我妈反复叮嘱,你那是拉肚子碰上茅坑——运气好,要是敢放松,指定上不了重点高中。我赌气说,李洋洋和叶小欢连水钢中学都没考上呢,你怎么不说说他们?我妈说,我要有那么混账的儿子,早被气死了。

二中管理十分严格,加上城西离家也远,我便搬到学校住,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家里的事情我一股脑抛在身后,巴不得连周末都在学校过,和室友们一块儿打球。我喜欢上了篮球,奔跑在球场上,连风都是甜的。因为篮球打得不错,上初二后我被选进校队,每周六下午有专业老师带我们练球,周日早上通常会有一场比赛。这样一来,回家的次数更少。

一个飘着小雨的周六下午,我们正在体育馆练球,指导老师突然喊我的名字,让我到校门口去。学校管得紧,没有老师允许,家长连校门也进不去,平时探望孩子,只能在大门口保安处等着。我兴冲冲往大门口跑,三叔穿着身崭新的运动服,站在门口向学校里张望。我高兴极了,跑过去抱起三叔,转了好几圈。三叔边笑边骂,小兔崽子,放我下来。几年不见,三叔好像更矮更瘦了。

我们一家在荷城别院吃了顿团圆饭。三叔倒满酒,郑重地敬了我爸我妈。我妈浅浅抿一口,轻声说,大家都在盼着你出来。三叔问,那个小马,后来怎样了?我们都答不上来,我们连小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三叔逼着我陪他喝了一小盅,酒入喉咙,火烧般难受,但我还是鼓着劲儿喝了下去。三叔让我跟他去海塞接三婶和铁头,我有球赛要打,没答应他。

十九肉铺重新开张。不过,另外十八家肉铺已歇了五家,三叔的肉铺名字没变,杨柳街却再没有十九家肉铺。时间的指针好像被谁拨快了,在我爸之后,不少工人陆续被裁,下岗潮一波接着一波。开始有人搬离杨柳街,到市中心,或者外省,甚至乡下去。夕阳的余晖下,厂子渐渐有了萧瑟迹象。

见到三叔,三婶说,等你三年,想再等三个月。

三叔跑到老嘎姆坟前,长跪不起。

从海塞回来,三叔消失了一周。一周后回来,三叔蔫头耷脑,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问他去了哪儿,他说,剪尾巴。这话让我妈很不高兴,睨他一眼,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妈说这话时我爸正在系鞋带,他要出门买菜,假装没听到我妈的话。

歇了半个月,三叔说,他要北上,短则一星期,长则半个月,回来就再不出去了。临行前一晚,我爸对他说,十九,世道变了,做事要拿捏分寸。三叔说,有些事必须做,否则过不去。

三叔和山西老板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他去午夜玫瑰上班后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像暗藏在时间深处的谜,直至今日,我仍常常想起,反复猜测谜底,终归一无所获。三叔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吐。那次北上,他将近一个月后才回到杨柳街,回来后受了伤,去小车库老何家诊所挂了半个月的水,才慢慢缓过气来。我们都渴望从三叔嘴里抠出点消息,关于他的北上,关于他受的伤,关于背后的一切。被我爸问烦了,三叔说,交了手,他身边有人。

三婶和铁头回来了。铁头长高不少,三婶胖了一圈,她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总是郁郁的。肉铺重新开业那天,三婶陪三叔去了趟街口。人们故作热情地招呼,你们可算回来啦。是啊,三婶说,难道不能回来吗?

靠前些年攒下的名声,三叔的肉铺能开下去,不过,人们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街面上不再有人叫他十九哥,人们说,喂,来点精肉。三叔抬眼看看来人,手起刀落,割肉收钱,也不搭话。

初三课业繁重,我依了我妈,退出球队,将大部分时间用来备考。终于熬到初中毕业,我成功拿到了实验二中录取通知书。我语文考了全年级第一,老师们赞赏有加。

这个漫长的假期,我又回到了杨柳街。李洋洋报名参军,去了川西。叶小欢的爸爸给他选了一家烹饪职校,逼着他学厨师。叶小欢赌咒发誓说他生来就是当演员的料,要他爸爸送他上艺专,并拍着胸脯保证不成为下一个周星驰绝不回杨柳街。叶屠夫给了他一巴掌,骂道,猪脑子。李叔叔得了肾病,把羊肉粉店盘出去,回乡下老家养病去了。接羊肉粉店的小夫妻是从南郊过来的,人勤快,手脚利索,但没了李叔叔的羊肉粉店,味道就变了。小夫妻心里头亮堂,把粉店改成小菜馆,生意也还过得去。彭二先生终于过完了他屈辱的一生,临到头来,花伯娘找了个老姘头,终日不着家,他死了两天才被发现。老黎还是那样,没事时喜欢背着手,在街上走来走去。他也老了。他逢人就说,一年,只差一年我就退休啦,就回家抱孙子啦。但不知为什么,有人说他没有孩子,抱孙子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对了,那年独眼龙的老婆出事后便没了踪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独眼龙和焦化山沈寡妇搞到一起,居然又生了个胖小子。这事儿成了杨柳街的大新闻,人们揶揄他说,看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们这么说时,独眼龙满脸堆笑,那张老脸上尽是欢喜。他给胖儿子起了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名字——冯小拿。他说,大拿小拿,好记,天生就是对父子名字。听过他这番高论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如果独眼龙的前妻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不知道该欢喜还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