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夺刀救人不久,午夜玫瑰的老板,一个虎头大耳的山西人带着厚礼登门拜访三叔。那人来时三叔不在家,他在医院。夏季溽热,铁头吃坏了肚子,腹泻不停,并伴有高烧。到医院检查,发现患有脑膜炎,必须及时治疗。脑膜炎治疗费高昂,把家里所有钱凑出来,也还有不小缺口。三叔正为这事发愁。
山西老板让我带路,径直去医院找三叔。医院离我们家不是很远,坐上老板的小轿车,很快就到了。进了病房,他把礼物放在床头柜上,也不客气,对三叔说,我来请你帮忙,助我一臂之力。
去午夜玫瑰工作的事,从一开始大家就反对。我爸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三叔说,知道,我心里有数。三婶说,那老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三叔说,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妈说,在那种地方上班,时间长了人会变坏。三叔说,知道,我心里有数。三婶说,你不准去。三叔说,你们说得都对,可上哪儿凑钱给铁头治病?这话把大家打哑了。
这天晚上,三婶和三叔吵了起来。三婶性格刚烈,指着三叔一通臭骂,骂得鸡飞狗跳。到底是三叔服软,气咻咻说,午夜玫瑰有什么风吹草动,警察早一窝端了,哪还能开下去?既然能开下去,说明是合法合规的,我去当个保安队长,有什么问题?我妈生拉活拽把三婶劝回屋,三叔愤愤道,人家不过是想借我的名头镇镇场子,都二十一世纪了,哪还有那么多打打杀杀的事?三叔说的似乎挺有道理。那一年,全国第三次严打全面铺开,八月初警方剿灭盘踞水城多年、作恶多端的“青龙帮”,一时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消息震惊全国,人人拍手称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事实证明,三叔看错了人。
三叔将肉铺关了。他和山西老板约法三章,一是不干违法乱纪的事,二是不掺和公司具体业务,三是工资按时月结。山西老板爽快答应,他开的薪酬,一个月顶三叔卖半年猪肉。三叔整日西装革履,人虽瘦小,看起来也威风凛凛。明面上人家叫他熊队,私底下都叫十九哥。很快,十九哥这名号就叫响了。铁头出院那天,三叔给我们俩换了身新衣服,给三婶和我妈各买了一部诺基亚8250。8250那年刚上市,价格奇高,杨柳街的女人们眼馋得不行。
时间一天天过去,三叔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他经常莫名其妙发火,动不动喝醉,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一次大醉醒来,我爸语重心长地说,十九,打住吧,你知道自己喝醉时什么样吗?铁蛋这么大的孩子就能撂翻你。三叔点了根烟。到午夜玫瑰上班后,他正式抽起了烟。他说,两年,给我两年,我一定收手。我爸摇头说,钱是挣不完的。
那阵子,经常有陌生人来我们家,拎着烟酒,来找三叔学刀。三婶气冲冲把人轰走了。次数渐多,她给院门上了锁,再有人拎东西来,干脆不再开门。自打三叔到午夜玫瑰工作,我再没见他剁肉末,也没见他挥刀。
大雨夜,三叔三婶又吵了起来。我裹着衣服摸黑上楼,啪的一声,三叔挨了一记耳光。我想完了,万一三叔出手,如何是好。三婶痛骂,你是什么东西,也知道勾女人。我爸我妈对视一眼,齐齐转向三叔。三叔迟疑着开口,说,没有的事,听风就是雨,净信别人瞎说。三婶骂得越来越难听,我爸把我赶回屋,关上了门。
转天放学,不见了三婶和铁头。我妈说,他们去铁头外婆家了。我问去干吗,我妈说,小孩子少管大人闲事。三婶和铁头去海塞那些天,三叔一次也没回来。我爸愤愤地说,他是把午夜玫瑰当自己家了。
十几天后,三婶给我妈来电话,急吼吼地说,老嘎姆不行了,联系不上三叔。我妈赶紧叫我爸,我爸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拿出他新买的摩托罗拉给三叔打电话。打了几次,没人接。我爸换上衣服,急匆匆出门。他回到家已是半夜,进屋就骂。找到三叔时,他醉得一塌糊涂。我爸本想把他扛回来,可三叔死活不愿意,他说,老嘎姆身体好着呢,我才不会上当。
我爸决定亲自去趟海塞。他就是这样,一直想当然地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主人。
接到我爸从海塞打来的电话,三叔沉默半晌,问,真走了?真走了,我爸说。怎么就走了呢?三叔说。我爸说,赶紧回家等我,商量祭奠的事。三叔说,我马上回。
我爸的意思,我们家得按当地风俗,备好纸钱纸马纸船纸人,备好山羊公鸡和五色杂粮,再请两台唢呐,邀一帮亲朋好友,去祭奠老嘎姆。电话里,我妈坚决反对,她说,这些事该让十九定夺。我爸从海塞回到家是下午,一直等到黄昏,三叔仍没回来。天擦黑时,老黎来到我们家,虎着脸说,十九犯事,被逮进去了。
最终,我妈按我爸先头提的,一样不落将东西备齐。我爸请到了两台唢呐,邀了帮棋友和亲戚,拢共二十多人,浩浩荡荡朝海塞进发。中巴上,我问我妈,之前你不是不愿来吗?我妈说,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心头一紧,问她,你苦什么?我妈说,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问她,三婶和铁头以后怎么办?她没有回答。
阿雕还在狱中,三婶形销骨立,状如薄纸。老嘎姆,这个伴随我从一个儿童长成少年的名字,这个曾给我无限遐想的名字,被一具黑漆棺材接纳,尘归尘,土归土。料理完后事,三婶说,家里只剩老母亲一人,她不回杨柳街了。我妈说,我们先把铁头带回去。三婶盯着我妈,说,铁头是我儿子,得跟我。我爸问她,什么时候回杨柳街?三婶说,十九什么时候回家?还不知道,我爸说。那再说吧,三婶说。关于三叔,三婶知道的一定比我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