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活鬼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2:42

活鬼

漫漫长长一生,飘飘零零一世;明明白白是一个人,又似似乎乎有一个“壳”。荒唐之中说荒唐,且又阴差阳错。人乎?鬼乎?鬼乎?人乎?

旧社会有三教九流。

三教是:儒教、道教、佛教。

九流是: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

九流又分上中下三等。

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天,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阁老六宰相,七进八举九解元。(进是进士。举是举人。)

中九流是:一流秀才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弹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丹青指画家。皮指皮影。金指卜卦算命之人。)

下九流是: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高台指唱戏的。吹指吹鼓手。推是剃头佬之类。修指修脚。配指配种。)

不过,三教九流,对山里的百姓来说,太高太远的巴结不上,一般都尊敬读书人。侯七上学时,爹就交代他:“娃子,好好念书,书里头有大肉白蒸馍。”娘也嘱咐:“等你上学认了字儿,过年写对联再不用黑碗底盖圈儿。”

但侯七生就一个流逛蛋,枣核解板儿——不是大料。在学校学不进去,先生老揪他的耳朵。放学回来也是惹祸妖精,尿到人家小娃的鞋洞里,屙在人家倭瓜里,邻居街坊三天两头上门告状。爹娘也就心凉了:“命里没有不强求,仰板儿脚尿尿,他想流到哪儿算哪儿吧。”

但侯七却不这样悲观。正经书看不进去,闲书倒看了不少。古来多少英雄豪杰,有几个念书成气候?大都是杀人放火,拉起人马占山为王。他就想啥时候俺长大了,也一条枪打出去,就占永宁城背靠的闯王坡为王,抢两个好看的闺女做压寨夫人,那该有多好。

永宁县,旧社会土匪多如牛毛。不少土匪头子让国民党收编以后,都封个营长、团长的官儿。侯七就觉得要想出人头地先要当土匪。怎奈年龄还小,干不了杀人放火的勾当。干急。能干什么呢?看准机会就揪人家的头发摸人家的脸。女孩儿哭着骂他不要脸,他就说:“休要无礼,为王我抬举你,不要不识好歹。”女孩儿如果再骂,他就耍无赖:“你们骂吧,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臭布袋。我算过卦,先生说我这辈子是怕老婆的命。”

人对脾气狗对毛,流逛蛋结交流逛蛋。侯七专找些调皮学生烧香换帖,给先生捣蛋。有次写周记,侯七故意胡乱写:“昨天晚上,躺在床上,听得楼上,叮叮当当,点灯一看,原来是老鼠在打仗。”学校里搞课外活动,让编些谜语。李五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句脏话,问侯七敢不敢交给先生。侯七说咋不敢!提笔抄写一遍就交了上去。那四句是:“黑山林中一老翁,整日飞走在空中,虽说不是神仙位,神仙造死它造生。”末了还注上:“打一屌。”气得先生大发脾气,给他记了一过。

书读不进去,却爱唱戏看戏。没有道具,就弄些荆条缠上花布当马鞭子。拿个牛笼嘴糊上纸,染上黑,绑两块铲锅刀样儿的纸片,就做成了官帽。校内校外,胡唱八吼,一干人就说:“早晚也是下九流的坯子。发不粗,长不大。”

那年夏天,崔兰田的戏来永宁同乐台唱。上学的时候侯七就拐到戏场看地形,夜黑里好上树骑墙头。到戏场一看,场子中间却栽了些木杆子,又绑些横杆儿,戏场正心里围成了一个方格子,格子里摆几把太师椅。不像过去大地主祭祖看戏搭的神棚,又不像城里人看戏坐的包厢。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叫县政府老爷们看戏坐的。他火了,日你妈,老百姓掏钱,叫你们这些狗日的坐正中,美死你们哩!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就串通那些朋友,要去闹事。下罢晚自习,他们就翻墙过去,绕胡同混进了戏场。每个人都带一把小刀,别在腰间。先在人群里挤,挤到中间就掏出刀子,把绑在横杆上的绳子割断,一下把杆子推倒,专门捣乱叫县政府老爷们看不成戏。

县太爷看戏,警察局长王鹏举亲自带着人维持秩序。发现有人捣乱,就是看不准哪一个,看见一个也挤不过来。没法子,就让警察局的黑狗们举起手里的棍子乱抽乱打。侯七他们抱成团,说挤都用劲挤,前边一倒一大片。顿时,娃子叫爹,闺女喊娘,戏场乱成了一窝蜂。

他们这一伙儿里的大个子杨忠信,脾气野,上去一把抓住黑狗手里的棍子:“奶奶的,你打谁哩?”一用劲把棍子夺了过来。侯七看着把事闹大了,高兴极了,冷不防把杆长枪也夺过来踩在脚下。警察局长王鹏举急了,往天上打了一枪,这算把戏场打炸了。人群一股子一股子往外窜。戏子们也在台子上吓得乱叫喊。

枪一响,侯七怯了,看着不对,就吆喝着往外溜。黑狗挤过来抓他,他顺手抓了一个老头的帽子往头上一扣,挤出了戏场。等逃回学校,才知道就跑回来他一个人。娘的,把弟兄们扔了算什么好汉!心里一动,敲响了集合钟,看着先生和学生们都窜了出来,他就大喊大叫:“警察局在戏场无理抓人,把杨忠信和李五抓走了!”其实,他也不知道杨忠信和李五是否被抓,只因事急,就胡乱叫喊。

那时候的学生最爱闹事,一呼百应。侯七在前头喝一声:“有种的跟我来,去救学友呀!”后边就跟了一大群。谁知道跑到半路就被截住了,杨忠信根本没叫逮住。只扭住了李五,也马上放了。因为王鹏举新近搞上了李五的姐姐,正打得火热。姐姐一出头求情,就放了人。并且,就因为这个特殊的原因,事后竟然也没有追查。

闹了这么一回,侯七算出了大风头。都说他是英雄好汉,早晚要出人头地。他也自命不凡,连王二爷贵姓也不知道了,对一群换帖拜把子弟兄胡吹乱擂:“天下就是这样打出来的,你们只要跟着我好好干,将来我发了迹,给你们都弄个省长县长干干。”一群娃子也指天发誓,要跟着侯七闯天下。石心太还口口声声叫他万岁爷。他也被捧得晕乎乎,觉得从此就要发迹了。哪料到过了两个星期,学校里忽然贴出布告,把他开除了。

侯七背着书包和铺盖卷回到家里,爹娘垂头丧气埋怨他不争气。他却气昂昂地说:“你们知道个啥?自古贵人多遭难。开除算什么!书上恁些英雄豪杰哪个不是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实话给你们讲,不光开除,我还想坐牢呢。受的磨难越大,将来当的官才能越大。”

不久,日本人来了。一干人跑老日进了南山。侯七把爹娘送到山上,回身就走。娘问他:“娃子,你还去哪儿?”侯七说:“你们别管我。如今是乱世之年,正好闯人物。等我发迹当了大官儿,好来接你们出去享荣华富贵。”

娘死活拉住他的手不放:“侯七呀侯七,日本人杀人放火,全都是些黑心烂肝肺。枪子儿不长眼,你回去就没命了。抗日叫别人去吧,啊?咱中国恁些人不缺你一个。”爹叹口气把娘的手掰开:“叫他去吧。我咋看他都像是天上的螃蟹下凡,就叫他去任意横行吧。不能流芳百世,能遗臭万年也不亏他来世上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