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本鬼子侵占洛阳之后,向西进了伏牛山。麦黄梢儿时把大洋马牵进了永宁县城。日本人打的是太阳旗,永宁百姓就咒他们,洛阳落阳,鬼子天数已尽,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啦。
国民党官兵欺压百姓倒还有勇有谋,见了鬼子却像老鼠见猫,逃的逃了,散的散了,留下的便做了汉奸。原来的县警察局长王鹏举,摇身一变,换了顶帽子,又当了便衣队长。拿着日本鬼子的屁股壮他的脸,伸长舌头舔鬼子的屁股沟子。仗着鬼子的胆,把往日偷情的女人干脆接到队部里,明铺夜盖,禽兽不如。看着走狗耀武扬威,老百姓气得头发梢儿疼,骂得他八辈子祖宗在老坟里乱蹦。王鹏举的老爹知书达理,极要脸面,在街上让一干人吐了一脸唾沫,丢人不下,回家去一根细麻绳引他上了奈何桥。
但是,日本鬼子再厉害,永宁人岂是好欺侮的?早恼了山里百姓。日你妈,中央军还不敢欺我永宁,你他妈外国人还敢来俺永宁撒尿屙屎?欺天了!揍你个狗日的!大土匪头子程守文竖起大旗,成立了抗日人民自卫军。鬼子占洛河北,他就占洛河南,与鬼子势不两立。打了几仗,却也见胜见负,大长永宁人志气。程守文就吆喝:“我想着日本人的脑袋是铁打铜铸的,刀枪不入。原来也他妈是人做的,割下来照样当尿壶。”
眼看着日本人像霜打的草,没有几天阳寿,王鹏举有点后悔了,一天,他把李五叫来说:“只想着叫你姐跟着我享福,谁知道前头的路是黑的!我这辈子老是不顺,靠山山崩,靠水水流,靠树树歪。趁早,抓几个钱在手里才保险。我手里有批货想出手,你能不能找个人弄出去?”
自从李五的姐姐当了王鹏举的小老婆以后,李五总想靠姐夫的权势谋点事干干。王鹏举差点把他弄进汉奸队,还是这女人挡住了。她对李五说:“兄弟你小,别乱扑腾,舍上姐姐一个人吧。万一你一脚踩空,咱李家就没指望了。”李五这才没有染指。如今姐夫找他谈买卖,他当然有兴趣。
“姐夫,啥货?枪还是土?”
“不是枪也不是土。是啥货,你姐对我有交代,不叫你知道。万一我叫人打死了,你姐也有人照应。”
李五想了想说:“姐夫不说,是向我。只是这货要哪号人才能出手?”
“泼皮胆大,心眼儿多的主儿。”
“有了。”李五一拍大腿,“我有个同学叫侯七,阎王爷的鼻疙瘩他也敢摸。”
当天晚上,侯七被李五拐进了便衣队。进了王鹏举内室,正遇上李五的姐姐。都是一个街的熟人,她忙让烟让茶,一会儿眯眼笑笑就躲出去了。侯七心里犯疑,别他妈叫我当汉奸,我可不干这卖屁股不要脸的勾当。
“侯七,我听人讲,你这小伙子讲义气,好朋友。”
听到夸他讲义气,侯七眉飞色舞起来:“你这么说,我也不吹。若论朋友行,谁不知道我侯七?”说罢他觉得有点空,想举那次闹戏场的事做活例,一想面前是王鹏举,便卷了舌头。
王鹏举像个耍猴儿的,敲着锣叫侯七爬杆儿,说了一大堆奉承话,把侯七捧得上了天。末了才递给他几页纸,让他过河去,到洛河南岸送给程守文,并补充说:“这可是一大堆活钱,拿回来咱们平分。”
侯七觉得蹊跷,展开一看,脸差点变了颜色。是啥?是情报。上头写着日本鬼子的数目,活动规律,便衣队的编制,等等。
“侯七,你大着胆要价。这货,要多少,程守文出多少。是弄家儿,他连价都不还。”
“……”
看着侯七一声不语,王鹏举冷冷笑几声。侯七忽然醒过来,这种事一旦说破,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干不干身后都有枪口盯着后脑壳。干!娘的,干成了是一堆活钱,干不成败露出去也落个抗日英雄的名声。
第二天,侯七大摇大摆出了永宁县城。他虽然泼皮,并不粗心。离家走时专门穿了身脏衣裳,过河时又对船家叫苦连天付不起船钱,只留下两个蒸馍。不是他坑人,只怕露出身份,让洛河上的刀客劫了他。连程守文的面都没见,就叫人害了性命,那就太亏了。
程守文的司令部扎在范村。过洛河后要走二十来里路才能到达。侯七一路走一路盘算,见了程守文不要慌,应该一份一份往外拿,不能一下全亮出来。亮货之前,要先讲好价钱,撩起衣襟把指头捏清楚。如果程守文大方,主要情报还的价钱大,就应该把次要的情报白送给他。像卖红薯的一样,买了大的,添个小的。如果程守文一个钱儿不给咋办?日他妈,就是一个钱儿不给有什么要紧?白送给程守文也算我一份见面礼。反正是中国人打日本人,给他妈汉奸王鹏举讲什么朋友不朋友!程守文要看我能干,说不定还封我个官儿呢。
过去洛河第一个村庄是陈宋。坡上的庄稼地里,收麦后已经开犁,一干人都在种秋。有的穿着小汗褂儿,有的光着黑脊梁,汗珠子在脊背上流着。这年头老百姓还能这么消停种地,真不容易。侯七走得热了,把褂子脱下在手里晃着,忍不住唱开了路戏儿:
“下朝来一边走一边长叹,想起了朝中事愁锁眉间,宋王爷……”
“宋王爷”刚刚唱出口,正把嗓门往上调,从上崖地跳下几个人,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眼,三两下把他绑了个“老汉看瓜”。
“松开松开,你们吃豹子胆了,敢把老爷我绑住?”侯七想着可能是绑票子的,就先用大话唬。
“你是谁的人?”
“谁的人?我是程守文的人。”
“胡扯淡。”侯七屁股上挨了一脚,“我们才是程司令的人。”
知道不是绑票子的,侯七这才放了心,不再怕刀客弄死。他就又胡扯八道:“程司令想得怪周到,怕我摸不着,还派人来接我。”说得一丈深一丈浅的。
一个人就又问他:“听口气还不小哩,你和程司令啥关系?”
侯七哈哈大笑:“啥关系?说出来吓死你们。走吧,见了程司令你们就知道了。”
几人听了,也不明真假,便给他松了绳子,只抓住绳头牵着,一直走进了范村街。
进了程守文的司令部,才解开侯七身上的绳子,揭去了头上蒙的黑布。侯七揉揉眼一看,见是上房。圆圈站着好几个人,手里不是提枪就是掂刀子,对着他侯七。一看这架势,侯七心里先怯了几分,为撑起门面,壮着胆子先笑了几声。因为土匪都不喜欢胆小的人。笑了之后,侯七才说:“这是咋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咱都是永宁老乡,弄这多外气吧。”
“妈的,这么毛嫩的娃娃,胆子还怪正。”
循着话声找去,侯七看见一个老头躺在床上吸大烟。
他猜这就是程守文了。等他坐起来一瞧,长得恁难看:脑袋大得像尿罐儿,嘴咧得像茅缸沿儿,鼻子像个镢头栽儿,眼球儿像俩玻璃蛋儿。
“收了吧。”程守文命令护兵们,“一个公鸡娃儿,搁不住动刀弄枪的。”
接着是审问。侯七哪里还敢提要钱的话,胡诌一通,说他早就想来投奔程司令,只恨没有进见礼,就设下妙计拐了王鹏举,弄来绝密军事情报献给程司令。说到这里,脱下臭鞋,从鞋底儿取出来递给程守文。程守文一页页看着,先坐着,然后站起来,看完之后一脚蹬翻了八仙桌:
“好!侯七,我日你祖奶奶了。看不出,你这娃子年纪轻轻还是个干家儿!”
当下就封侯七为洛南抗日工作队队长。
在范村住了五天。第六天头上,程守文就要把侯七派回洛河北岸,让他专门在永宁县城活动。
“程司令,你要想杀我就在咱河南吧,瞎好我也死在咱们人手下,可别让我回河北去了,啊?”侯七说。
“你这是啥话?”
侯七哭丧着脸说:“你让我回洛河北去,这不活活把我往死窝里送吗?我咋见王鹏举呢?反正都是不能活,你要发声令,我上吊死了拉倒,也落个囫囵尸首。”
“哈哈哈哈!”程守文放声大笑,“你这娃娃,叫你回河北去工作,我老程自有让你回去的办法。你回去见王鹏举,发展他成为你的工作队员,他不就也抗日了吗?抗战胜利了,你我作证,他王鹏举就没一点事。给他一条退路,比给他一把金条都强!”
侯七这才明白,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程守文是个大干家。
从此,侯七就作为程守文的抗日工作队长活跃在洛河两岸。在洛河北永宁县城,明里是王鹏举的朋友,暗里是王鹏举的上司,汉奸队保护他,日本鬼子不找他。在永宁县城,他侯七也成了人物,城西放个屁,城东震耳朵。过了几天,把父母也从山里接出来。虽说不上享荣华富贵,细米白面却有得吃。在河南岸,他是抗日工作队长,百姓们尊敬他。土匪毛儿们也不找他的事,还叫他侯队长。吃香的,喝辣的,穿光的。高兴起来胡唱乱吆喝,心烦了嘴一咧,眼一瞪,塑起一尊凶神。日子过得倒也快活。没多久在赵村的土桥儿又找了个媳妇,日月就像小磨油拌蜂蜜又香又甜了。
他媳妇叫石榴。石家在土桥儿是大户人家。石榴是侯七的同学石心太的本家妹妹。那天在赵村赶集碰见石心太卖豆腐汤,吃豆腐吃出了这门亲事。石心太见侯七别着手枪的神气样儿,就想巴结他,情愿出头保媒。开始,石家人还不太情愿,嫌侯家在城东关是小门小户。后来石榴她爹深明大义,一句话定了乾坤:“别的不图,就图这娃子抗日保家卫国上头。”
土桥儿村不大,自古以来却出好看的女子。也算风水所致,发女不发男。这石榴长得更是漂亮,头发黑丁丁,眉毛弯噌噌,脸蛋白得像鸡蛋清儿。看见侯七,头一低,脸一红,两边还有两个酒坑儿。侯七早出晚归,石榴端吃端喝,虽不算举案齐眉,却也知热知冷。侯七心里美得如熨斗熨扇子扇,觉得如此逍遥自在,过这一辈子也不枉活了。
日月像树叶一样稠,一片片落下。抗战终于胜利,日本人宣布投降。侯七在永宁县城,一看这架势,觉得好时机终于来到了,把抗日工作队的旗号公开打出来,弄了个大招牌往便衣队的门外一挂,和王鹏举、李五等人便接收抗战胜利的物资。鬼子和汉奸如丧家之犬,也急着把枪交出去,没几天光景,侯七就收缴了几百条枪。
抗战胜利了,程守文要从洛河南到洛河北来。为摆威风,派人来找侯七,命令他组织军乐队,联合全城百姓夹道欢迎。王鹏举却劝侯七另起锅灶儿:“侯队长,如今咱人有人,枪有枪,何不重立山头拉一杆队伍,老拱在程守文衣襟下边受气干啥?咱把招兵旗打起来,成立一个团,你就是侯团长。”
扑腾来扑腾去为了啥?如今放着个团长岂有不干之理?侯七当下就拍板定案,成立了永宁保安团,自任团长。封王鹏举当了副团长。当夜把新招牌挂出去。第二天,这个由便衣队变成工作队的地方,又变成了保安团司令部。
几天工夫,侯七的保安团就弄来百十号人,由王鹏举发枪编队,在县立中学球场操练起来。侯七一边给程守文写信言明另起新军之意,一边把石榴也搬到了司令部,并且交代石榴:“今后见人不要恁和气。男人面软一世穷,女人面软裤带松。要板脸发脾气,像个团长太太的样儿。”
侯七只想着这一下闯开,沿着团长、旅长、师长一直往上混,就可以打天下当朱元璋了。哪料想狗咬猪尿脬空欢喜一场。程守文借进城祝贺两厢言好为名,把他请去吃酒,在酒场把侯七又绑住了。
“侯七你听着!”程守文背着手,围着酒桌转来转去,“你来吃酒刚走,我已打发人把王鹏举打死了。李五搀着他姐姐那婊子滚了回去。本来想把你也取了,念起你娃子跟我一场,先存你一条小命在我手心里捏着。嘿嘿,娃娃,你毛嫩哩。”
他忽然手拍酒案大喝一声:“侯团长,爬着出去吧!”
侯七逃出门去,早没有了团长的威风,打天下当朱元璋的好梦也碎了。保安团司令部被砸,石榴也早逃回老城东关,侯七无路可走,也只好顺着城墙根儿回到了东关。敲开自家柴门,挤了进去。全家人见他能囫囵回来,也都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别再胡闹了,还是安心做庄稼吧。”妈劝他。
“你就是提篮要饭,我也拄根打狗棍跟着你。”石榴也泪涟涟地劝他,“我不怕受苦受累,老怕你出事。”
爹也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把心收回来吧。”
家里人说啥话,侯七都不吭声,末了忽然叫起来:“你们都是活几十的人,说那话没有处搁。气可鼓不可泄,胜败乃兵家常事,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懂?!”
当晚收拾行李,要下洛阳,准备到外边大世界闯荡去。程守文放屁咬牙屙屎瞪眼,心太狠毒,永宁已非久留之地了。
全家人送他到洛河滩。侯七说:“都别恁灰心,永宁这小洗脸盆里翻腾不开,我到外边大江大海里准能干出名堂。”
石榴早哭出了声。爹娘也嘱咐他出门在外要自己照应自己。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但,那么好一个团长叫程守文开销了,这口气怎能咽下?侯七到宜阳就给程守文打回一信:“老子三不回家——干不大不回家,不杀你不回家,不死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