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2:47

从永宁出发到洛阳去,沿途要经过宜阳县,全程也就二百来里路光景。坐汽车也就几个小时。旧时不通车,侯七整整跑了三天,把鞋底子磨了俩窟窿,才到达洛阳。住进店里,脱下臭袜子一看,脚上都打了泡,用热水洗洗,钻心地疼。

洛阳是九朝古都,历史名城。不管咋说,侯七从伏牛山里来到这花花世界,顿时便感到新鲜。再想想程守文等,又算得了什么呢?妈的,自己竟然跟那等山里大王一般见识,太失自己的身份了。

侯七出门时,身上自然带着不少盘缠,初到洛阳,啥都看着新鲜,当然先逛逛,饱饱眼福。看了公园里的猴子,又去看龙门的石佛。人都说能抱住佛爷腿的人有福,将来要有大造化,侯七居然抱住了,心花怒放。到白马寺游玩一回,还卜了一卦,也十分吉利。于是,侯七的情绪又好起来了,那让程守文绑了一绳的倒霉气一扫而光,就又踌躇满志了。

一日行至洛阳东关,看见一幢门楼,石碑上刻着“孔子入周问礼至此”,就想入非非。老孔都来洛阳问过礼,可见这洛阳真是个闯人物的地方。心血来潮,捡了一块瓦片,就在碑楼旁边添上一行小字:侯七入洛到此一游。走多远又想起来,拐回去添上了年月日。他知道这等事马虎不得,一旦将来功成名就,发迹坐了天下,这便能成为圣人古迹被后世人传为佳话的。

逛了些日子,那种初到城市的新鲜感渐渐地淡了。盘缠拿的不少,怎奈洛阳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有出路没进路,一点点花完。店家把他请出了门外。侯七又恼起这城里人来。他妈的,洛阳人就知道和钱睡觉,一点也不讲朋友,不给钱竟然不叫吃住。连喝口凉水也要付账,太不像话了。怎比我永宁山里人呢?在永宁,特别在山里,认得不认得,只要张开口,都要打发你吃顿饭的。放黑了还给你找个草屋困觉。然而洛阳没有草屋。洛阳不如永宁呀。

没得饭吃,又没有草屋困觉,侯七只好在街头流浪。他常在戏院门前溜达,戏快唱完时就连忙站在门口,在人群中找熟人,希望能见到同学和老乡,搞碗饭吃。说来也巧,一次他正伸着脖子张望,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杨忠信。

“哎呀,真是忠信!”

“侯七,你啥会儿来洛阳了?”

“我来天数多了。”

“住在哪儿?”

“东关。”

“站这儿干啥?”

侯七就趁坡骑驴撒起谎来:“站在这儿干啥?还不是等你。夜里见个老乡,说你要来。我知你好看戏,就来这儿等着。”

老同学见面,分外亲热。杨忠信拉着他就走,上馆子先吃了面。吃着面,侯七又说假话:“带了些盘缠让人给偷走了。妈的,真他妈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杨忠信一听就信了,说那不要紧,带着他就往南关去。

杨忠信是峪街人。永宁出产竹子,最大的竹园在峪街。杨忠信毕业回家没得干,就掂起了竹刀。后来又跟着别人放筏,顺着洛河漂流到洛阳来卖。每次来都住南关。侯七随杨忠信到南关歇下,永宁人老乡味长,都来看望他。不少人还知道他当过团长,更是另眼相看。有的掏给他几个零钱,有人给他匀些干粮。老乡们都把捆货的竹绳解下来送给侯七,让他上街变卖成钱。因为竹绳搭衣服晾床单不锈不脏,干净得很,在洛阳卖得很快。侯七每回背一盘,拿到市场总能出手,多少也弄了些零花钱。

但总不能靠人救济过活呀,这样混着像个叫花子,如果传回永宁,岂不叫程守文之流耻笑?

这天,侯七又在街上游荡,忽然看见墙上贴一张告示:新生警备旅第二团招兵。他觉得机会来了,到南关别了杨忠信,就去报名应招。

新生警备旅第二团在李家楼驻扎,位于洛阳东南郊区。报名时人家问他干过些啥,侯七就说当过永宁县保安团团长。这句话作用不小,马上就把他收下了。换了军装出来一看,只见杨忠信也撵来了。侯七问他:“你来弄啥?”杨忠信笑笑说:“放筏总不是正经营生,也出来闯闯吧。”侯七自然高兴,两个老乡在一块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他引着杨忠信前去报名,走了没几步,心里一动,把杨忠信拉到旁边说:“忠信,我对人家说我当过团长。你报名时也说是侯团长,那样就证死了。”“我说干过啥?”“你就说你跟着我当过连长。出门在外心眼儿不能太实,该吹就要吹。”

一个吹笛,一个捏眼儿,杨忠信报名时就口口声声说跟着侯团长来的。没过几天,就给侯七放了个排长。

这个部队是杂牌军队。有三多:兵比枪多;官比兵多;当兵的都是大肚子汉,吃得多。整天不训练,也不打仗,光混。士兵不消说了,侯七这堂堂排长每月到头连饷也领不到手。上司总说饷快来了,快了快了,等了半年还是快了快了。杨忠信几次劝侯七:“老侯,在这儿能混出啥名堂?咱还是跑吧。”侯七也想跑,他啥都舍得丢下,却舍不得丢了排长。总是安慰杨忠信:“心不敢太活,先稳住窝儿。过了初一还有十五,三年总等它一个闰月。不能野鸡占荒坡,只占不顾卧。”

那年月内战颇紧。不久,国民党六十六师在山东梁山被共产党的军队打垮了,从前线撤下来急于补充。要补充就要先建立军官队,有了官,兵就好办。一声令下,把新生警备旅第二团吃掉了,并挑选一批人到军官队训练,侯七和杨忠信都入选了。侯七高兴坏了,在火车上对杨忠信说:“看看,我的话应验了吧?咱俩要跑了,只怕一辈子你也坐不上这火车。”杨忠信也说:“你总是比我看得远。我算真服你了。”侯七得意起来:“那当然了。大丈夫去干事不能像程守文那山大王鼠目寸光,他程守文算老几?他恁能,他坐过火车吗?只怕他这一辈子也坐不上。骑他的小蚂蚱驴儿吧。”

六十六师军官队在郑州十八里河留守处集训。侯七他们一到地点,就被剃了光头。侯七摸着自己的光头很是自豪,还是这军官队正规呀,一来就剃光头。在新生警备旅第二团恁长时间,也没叫剃过光头。

军官队共三百来人,由好几部分人组成:原六十六师垮下的将校军官,军校毕业来的学生,剩下的就是侯七他们这些从各杂牌军里挑选出来的苗子。训练以后,要由这些军官重建六十六师。不管将来官职大小,在军官队训练期间一律平等,彼此都算是同窗学友。但打过仗的兵油子啥都不怕,在留守处看戏不拿钱,吃瓜果不付钱,吃不好饭就打骂伙夫。新来的师长一看军官队这个样子,二话没说,拉起队伍就走。一下子又过黄河,弄到淇县,在一个教会医院里住下来,一声令下,开始士兵化训练。

侯七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士兵化训练,觉得挺好奇。一开始训练,军官队完全脱去军官服,换成了士兵衣裳。军纪森严。上早操时候,号声一落,五分钟内要赶到操场。迟到的就跪在操场边,等早操完了才能起身。哪个稍有不慎,教官便拳打脚踢。吃饭时故意不让进饭厅,专在操场挖坑立灶,野地里就餐。大风吹过来,把些树叶灰尘都吹在锅里。有人叫脏,教官却顺手抓起一把沙土扔进锅里,喝问:“脏不脏?”同学们马上立正回答:“不脏!”

初来乍到,侯七没经过这种训练,就请教老同学:“日他妈,咱们将来都是军官,如今咋拿咱们不当人待?”老同学就对他说:“这叫训练性格。你没听人说过吗?军官怕啥?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不怕,军官最怕士兵化。”

入伏以后,天像下火,地像蒸笼。正中午还要搞日光浴。卸去帽子,脱去衣裳,只留一条裤衩子。口令一下,列队立正,听教官训话十五分钟。天太热了,侯七只觉一阵头晕眼黑便倒在地上。醒来后,侯七摸着自己的光头叹息不止,娘的,剃得太光了,日头爷一下照透了天灵盖,多少留几根毛那该有多好呀。

人这一辈子,谁也不知道交啥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侯七一心想当军官,谁知道由于军训结业时开联欢晚会,他想出风头,学了几声狗咬,唱了两段曲子戏,却被师部话剧团导演看中了。结业后分配下来,别人都是团长营长连长排长,连杨忠信也弄了个一八五旅军需,他侯七却分在了师部话剧团当了少尉演员。军令如山,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只好去报到。白白剃了回光头,枉搞他妈那巴子的日光浴。

那时候中央军各师大都养剧团。有的养京戏,有的养梆子,有的养越调,有的养话剧。六十六师的话剧团演员大都在南方招来的,只从部队内部挑选了一小部分,作为补充。侯七就算是补充的了。话剧团有不少女演员,时间不长,被军官们看中,就做了太太。做太太后,除了和军官困觉暖被窝,仍然演戏。所以,话剧团的演员们官衔虽然不高,但走到哪儿都很吃得开。

侯七生就是个演戏的料儿,演啥像啥,深得导演的欢心,平时无事就跟着美工学布景,闲来打麻将跳舞,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特别是跳舞,搂着那穿旗袍儿的官太太在乐曲里旋转,三两个曲子下来,啥都扔在脑后了,就好像进入了梦境一般。

军官太太们还有个毛病,爱找小伙子们玩耍。嫁人不大由她们的意,谁的官大,说一声看中了,哪个就倒了霉。差不多全是军官老,太太小,太太们大都是演员,风流放荡,回家给人家当姨太太不满足,出得门来就自己千方百计寻开心,勾引小伙子偷情取乐。话剧团的男演员们也胆大,心野,点子多,不少人都有相好的情人。时间不长,侯七也勾上了一个。

侯七的情人叫胡月萍,是一八五旅旅长的第四房太太。旅长五十二了,胡月萍才二十三。老夫少妻,自然不太谐和。先和侯七跳舞,就飞眉走眼儿,后来他们跳贴面舞,左贴一下,右贴一下,左右换脸时,就顺着送个吻。表面上看不出来,好像只是碰了一下,但对方什么都感觉到了。三两次挑逗,侯七心里着了火。一天排戏,胡月萍借口戏生,让侯七和她两个单独在房里做戏配合。门一插上,胡月萍就往侯七的怀里扑。朝侯七怀里一躺,就闭上眼睛,浑身散了架子一样软绵绵的。又伸手勾住侯七的脖子,任侯七吻她。

从此,侯七就和胡月萍好上了。为了讨胡月萍的欢心,侯七钱少,常去找一八五旅的军需杨忠信,千方百计买些礼物送给胡月萍。两个人打得越来越火热,胡月萍每次都把侯七逗得神魂颠倒。虽然侯七也是有妇之夫,两厢比较,石榴贤惠温柔,而胡月萍风骚多情,一个土,一个洋,不一样呀。他妈的,侯七想,人生在世有乐就乐,反正死了都是个鬼。

且说杨忠信当军需,管着些物资,手头自然要比侯七活泛,特别是部队调到商丘以后,供应的是小麦,可是部队里有好多南方人,就要把小麦兑换成大米。小麦和大米价钱不一样,杨忠信在兑换之中伸手贪污了不少钱财。自己留大头,把些小头常送给侯七零用。

一个晚上,侯七正在打麻将,有人把他叫出去,说杨忠信贪污的事已经败露,押在军法处,马上就要解往看守所了。侯七着了急。一来是老乡同学,交情极深;二来他花了杨忠信的钱,杨忠信也多少知道点他和胡月萍的关系,万一说出来,那可是要命的事。不管哪一头,岂有不救之理?侯七就对来人说:“你想法儿给杨军需送个信儿,叫他别慌,有我侯七在,他就没事。”

话放出去了,不能空放。怎么救人呢?侯七就去找胡月萍商量。胡月萍想了想说:“小侯,你别慌,怕啥子呀?犯案的人都押在商丘地方看守所,往那儿一押军法处就再不管了。可军法处能把人提出来。咱到军法处弄张公函把杨军需提出来,等部队一调防,啥事情都没有了。”

侯七一听这样,就叫道:“这个好办,军法处处长是我军官队的同学,我去他那儿要一张就得了。”说罢就要走,被胡月萍拉住:“冒失鬼儿呀,那可要不得的,只能偷。懂不懂呀?”

为了救杨忠信,侯七到军法处找到处长闲玩。老同学见面,自然先要亲热寒暄一番。谈话间侯七把东西看在眼里,趁着处长去小解,偷着就撕了一张。回来以后,在上边添上文字:“商丘地方看守所:现将我军在押贪污犯杨忠信,调回军法处另处。”

去看守所调人,只有特务营的兵才能行。胡月萍又给他出主意,借着给旅长家里做家务,调出来了两个特务兵。先给两个人都擩了些小费,封住了他们的嘴。然后胡月萍作为太太也露了下脸,两个特务兵就掂出了轻重。他们对侯七说:“长官放心,我们都懂。”

提出来之后,杨忠信拉住侯七的手就哭:“侯大哥,啥主贵?啥也没有咱朋友义重如山。你待我真是恩同父母,来世再生,我也报答不尽。”直说得侯七心里也热乎乎、酸楚楚。侯七说:“忠信,别人不了解你七哥,你兄弟还不知道底儿?我这人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一天两天了?”

两个人叙罢话,杨忠信已不能再返部队,侯七就倾其身上存银,打发他逃往他处求生问路去了。

部队不久又调到信阳,关于侯七偷放杨忠信的事再也没有人提及。如果不是侯七嘴松自己招祸,可说是万无一失。怎奈贼不打三年自招,为了逞能斗嘴,酒后失言,侯七自己把事情说出去了。

那天夜里,侯七是喝多了一点,但并不到量。坏就坏在酒友们都说起为朋友讲义气的事,这个吹,那个擂,都比着看谁是英雄好汉。侯七自来喜欢逞强,说到热闹处,他把酒桌一拍,站起来说:“若比别的,我不敢吹牛。若比朋友义气,你们他妈的谁也比不上我侯七。我他妈把罪犯杨忠信都放了,你们谁敢放?谁有我侯七为朋友敢把脑袋掖在裤带上?”

别人自然不信,追根问梢儿。侯七脑子正热,只留下胡月萍押在舌头底下没说出来,别的全讲了。直讲得众人对他伸大拇指称赞,吹捧他是关云长再世。

当时激动,只顾逞强,话一出口,侯七也觉得后悔了。可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当天夜里就有人传出了风声,把侯七放罪犯的事讲出去了。

侯七知道,这事如果犯了案,那可就非同小可。坐牢更不消说,恐怕连小命也留不住。若再把胡月萍也牵扯出来,那就糟糕透了。他妈的,小胡跟我相好一场,岂能让我侯七连累了她?那就太不合算了。

怎么办?

一会儿,话剧团的一个演员来给他送信儿,说胡太太有急事找他。他连忙就走,两个人一见面,胡月萍拉住他就跑:“快,趁旅长打牌还没有回来。”

“上哪儿去呀?”

“你怎么老迷呢?现在不跑,还留着叫人杀头呀?”

“那你呢?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下。”

“我也跑。我早看透了国民党腐败无能,就要叫共产党打败了。待在这儿有啥混的?跟国民党陪葬呀?”

“咱往哪儿跑?”

“扒火车,回南京俺老家去。只要你真待我好,咱两个跑回俺娘家,就是做小生意,也比这儿强。”

侯七听了这番话,鼻子一酸,一把抱住胡月萍就哭起来:“亲戚朋友,俺爹俺妈,谁也没有你月萍待俺亲哪!”

胡月萍伸手擦擦侯七的泪:“快别乱说了,走吧。”

两个人说罢,正要逃往火车站去,忽然背后响起了紧急的脚步声。他两个吓得心惊肉跳,回头一看,便被来人抓住了胳膊。侯七一愣,还没有迷过来,只听胡月萍“妈呀”一声,瘫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