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2:52

其实来人并非追兵,还是刚才给侯七送信儿的那个话剧团的演员。他跑得气喘吁吁,伸出两只手,一手抓一个,一开口就说:“我知道你们要干啥。但你们不能太小气,也要给我点好处呀!”两个人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侯七把胡月萍从地上拉起来,胡月萍顺手摘去指头上的金戒指,递了过去。那演员接住戒指就笑:“还有一句话呢,快走,再过半点钟就有火车过来。”

火车一开,两个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胡月萍家在南京无名路住。爹死后,娘拉扯着两个弟弟过日月。忽然见到女儿回来,自然抱头痛哭一场。闺女是娘身上掉的肉,亲得像心尖子。可是侯七就不同了,女婿汉是外人。侯七又是北方人,又不是正经女婿,又是手无分文光棍一条,胡月萍的妈妈就眉高眼低,过来过去看不起侯七。两个弟弟也已长大成人,也不把侯七放在眼里。侯七不觉好恼,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受人白眼?就对胡月萍说:“我不在你家住了。你要跟我,咱就出去找房子另过。你要不走,我一个人走。”

胡月萍知道侯七的犟脾气,看看不好迁就,就说:“你没有来过南京,人地两生,你往哪儿走?你走到哪儿我也不放心。要走咱两个都走。”于是,两口子第二天就在街里另租房子搬了过去。

侯七的房东叫朱国英。朱国英的父亲当过汪精卫的财政部长,家大业大。老家伙死后,家势逐渐败落下来,留下四女一男。朱国英心软,并不计较男女差别,姊妹五个把财产平分了。尽管五个人平分,朱国英还是分了一座小院子,人少房多显得空落落的,就把两小间往日的花房租给了侯七。

从信阳逃出来时,胡月萍带了些体己,但大都送给了母亲和弟弟维持生活。留下一点在身,数目也极有限了。俗话说,家有千金不如日进一文。为了生计,他们就在无名路摆小摊卖米面,做起了小本生意。

侯七从小闯荡,总想着吃大馍馍挣大钱,哪儿把提秤杆站街头放在眼里?如今落泊到这步田地,可又有什么办法?色是刮骨钢刀,酒是惹祸根苗。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胡月萍,啥话也休提了,把张脸皮抹下来扔了,掂一袋米面,提一杆小秤,也站在街头了。

哪想到南方人太精,生意非常难做。那么气派有钱的女人,戴着手表金戒指,牵着狼狗上街买面,在秤高秤低上能吵闹得老天爷打雷下雨。而且这南京人买东西,不论他买多买少,末了都要再添点儿。大都是先问你价钱,把你折腾够了,又说不要,去转圈儿比较,转圈儿回来又要搞价钱。侯七感慨万端,南京南京,叫“南精”才对呀!

做生意的,妈的,买卖不成仁义在,谁也不能欺侮谁。侯七心想,谁都刁难小生意人,太不像话了。由于气不过,侯七就打别。我说多少钱一斤,你不信,你转一圈儿回来,我就不卖给你。我给你秤一斤是十六两,秤杆朝天,你要想再白白添点送给你,没那一说。于是侯七就闯出了硬门面:回头生意不做;称好后不加不添;买不买由你。没有多久,无名路的生意人都知道侯七这个北方佬是别子,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买卖人,和气生财。胡月萍天天给侯七上课,做生意要看人望脸,该忍就忍,该让就让。万不可意气用事,惹下祸来就砸了饭碗。但侯七岂能是人下之人?做小生意就够冤枉委屈了,再低三下四如何能行?

有一日清早,侯七刚出摊儿,火车站杂货铺的丁掌柜来买了他两斤糯米面,没付现款,赊账。侯七好朋友:“没啥没啥,丁掌柜只管拿去。”丁掌柜一走,别人就对侯七说:“侯掌柜,你上当了。这丁掌柜是青洪帮的小头头,买东西赊账从来不还的。”侯七一听恼了:“他敢!他不还别人的能行,不还我侯七的,我打断他的腿。”过了几天,果然没有音信,侯七就去讨账。

杂货铺设在火车站旁边,地点很适中,生意兴隆,顾客不少。侯七走进杂货铺,对丁掌柜拱拱手。没想到此人不识抬举,待理不理。侯七就直说:“丁掌柜,把两斤米钱还我。”丁掌柜忽然翻脸:“两斤米钱算什么账,还要啥钱?”侯七一听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放你妈的屁!我拿你当好人待,谁知你老母猪打哈哈,还怪屎牙臭嘴哩!”侯七说罢,抓起柜台上的玻璃盒子就砸了过去。丁掌柜刚一闪身子,侯七就扑进去,把他的杂货铺乱砸一气。丁掌柜伸手要揍他,侯七从腰间掏出刀子,唰一刀扎在柜台上,把丁掌柜镇住了。

“来吧,做生意不在行,打架我可不外,有几个人你们都来上!”

“你敢怎样?”丁掌柜先有点怯了。

“我敢怎样?只要你赖账不还,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来呀,递手亮招嘛,软蛋了?”

围着看的人连忙上来劝架。丁掌柜见侯七出手快,胆子大,心怯不敢还手。侯七出了气,心里好不痛快。妈的,南方人看着厉害,嘴恁凶,却不敢动真家伙!由不得又有几分英雄气概油然而生。

稍停,胡月萍闻声追来,见已经息事宁人,就拉着侯七往回走。侯七一边走一边吆喝:“想给我弄事,算你他妈瞎了眼。不知道也摸摸招牌,问问根底儿,看看我侯七是干啥的。我侯七二十来岁就当团长,带过一团队伍。如今做生意就够他妈窝囊了,还受你欺侮!”

侯七边走边叫,听的人才知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从此,侯七闯开了牌子,丁掌柜赔礼道歉,生意人也另眼高看他。他的生意摊也不再往后挪,哪儿热闹就往哪儿摆,谁也不敢惹他。连房东朱国英夫妇,也夸侯七是英雄好汉,张口闭口侯团长长、侯团长短的,很敬重他。

朱国英姊妹们虽然平分了财产,但经常惹是生非,特别是二妹妹好跳舞吸大烟,混了个流氓周二虎结了婚。周二虎动不动就欺侮朱国英,也欺侮另外几个妹妹。朱国英的老婆只要一看见周二虎,脸都变颜色,腿都打哆嗦。朱国英的老婆见侯七厉害,就央求侯七:“侯团长,你住的房子俺也不收租金了,你给俺撑撑门面,周二虎再来打俺男人时,你能不能护护?”

胡月萍已有孕在身,老怕侯七惹事。但侯七自幼好事,最喜打抱不平,竟痛痛快快答应下来:“住房拿房费,我这人不赖账。你看得起我,我还能不管你们?放心,再有事就找我老侯。”

也是巧,没几天,周二虎因花墙塌了一截儿,硬说是朱国英叫人扒了,就来找事。侯七刚从街里卖完米面回来,见到周二虎揪住朱国英的衣领子要动手打人,放下家什,也不问青红皂白,抢上去就是一拳。周二虎转回身看是侯七动手,放下朱国英来打侯七。侯七自幼打架,眼疾手快,没几下就打得周二虎鼻子出血,门牙也打掉了。侯七把周二虎撵到门外还警告他:“只要我侯七在,你再敢惹我东家,我就亮真招了!”其实是吓唬他,侯七并没练过功夫。说实话,当初是否能打过周二虎,他也心中无数,只是人到这般田地,没有退路,硬逞英雄罢了。

两个月后,胡月萍生下一个姑娘,取名侯雪。侯七又要忙生意,又要照看家里,日子过得挺紧巴。朱国英就劝他:“别再做米面生意了,太小,没有啥发头儿。我给你搭搭桥,做房地产买卖,大生意养活人。”侯七自然感激不尽。把米面小摊一收,就做起房地产生意来。

眼看到解放军快要进城的时候,侯七的房地产生意已做得很像样子了。并且,有了钱,也摆起老板架子,每日牛奶面包侍候。除了打麻将推牌九,闲来还让胡月萍逼着抹两笔国画。胡月萍一笔好画,总想叫侯七学得再文雅些,像个大人物的样子。侯七曾跟着话剧团的美工画过布景,有点基础,学得很快。稍加磨炼,他就上了路,抹两笔山水和花鸟之类,还挺像那么回事呢。

做房地产生意,朱国英是内行。侯七是跟着朱国英溜出来的。但侯七比朱国英胆子大,心狠。解放军快进城时,南京城一片混乱。朱国英戛然而止,不再做房地产生意了。他给侯七讲道理:“时局不稳,国共两党谁胜谁负不定……万一共产党进城共产共妻,再大生意也无用。此时不宜再干了。”

然而侯七和他想的不一样,共产党再可怕,顶多你把我买下的房地产没收了共产,总不能再判我啥罪吧?可是万一共产党不共产共妻,时局稳下来,买一大片空房子租出去就成了大资本家。如果共产党打不进,能再转手倒卖,那就更上算。人,谁怕钱咬手呢?我就不信共产党见钱眼不开,到时候共产党真要坐了天下,花些钱狠狠地送些礼物买住他们也就罢了。

“侯七,朱先生家不干咱干。我也看准了,如果共产了,咱留下些钱也得共产。赔不了啥。要碰巧了,咱说发就发大了。”胡月萍最会算计,把前后来回算明白了,也怂恿侯七放开手大干一场。

“你也说能干?”

“能干。”

“只要你说能中,是水是火咱就往里跳。”

“能中能中,是水是火咱往里跳。”

刚刚铺开,就有大批人找上门儿来。这些人大都是国民党的旧职员,害怕共产党来了砍头,哪还顾得房产地产?保住性命要紧。有的要逃往国外,有的要逃往香港,还有些外省人要逃往老家,他们都来找侯七,情愿将家产相托,有得钱便弄几个盘缠,没得钱托他看护也行。还有的要人老谋深算,情愿将房产白手送给侯七。朱国英连连叫苦:“侯先生,你把生意做滥了。”

侯七夫妇不以为然。本来做着生意,却又摆出一副党国忠臣不事二主的形象,对些国民党旧人表白:“别人怕,我侯七不怕,看共产党能把我吃了?我早看透了,共产党兔子尾巴长不了,等国民党再打回来,我保证把你们的房产看管得好好的。”那些旧职员感动极了:“党国到了如此地步,难得你这样赤胆忠心。”

时间不长,便买下一大片房产。有的花了几个,有的只送盘缠,有的干脆只买了张火车票。更有便宜的,只帮人家收拾一番,门一锁,便收了钥匙和房产文契。

这样弄,侯七是脚踩两只船,又想好又想巧。如果国民党真能打回来,这些房产自然还是人家的,哪个买走了也得退回来。侯七便可以如数送还,只落个美名讨好国民党。弄个一官半职,也就吃喝不愁了。如果国民党打不回来,三两个小钱买下的大批房产岂不成了家业?共产党王法再大,要把这些房产白捐出来,自然只有立功受奖的好处,难道还有什么罪名不成?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两头都只能对他好,决不会责怪他侯七。

不久,南京解放了。

共产党提出口号,革命为家,天下为业,帮助人们放下包袱,投身革命。动员教育人们“放下历史罪恶,放下家庭包袱,放下财产包袱,肝胆相照,携手并肩,共建新中国”。侯七夫妇看着是时机了,亲自带着一大包文契送给新政府。侯七说谎脸不红,自然又表白一番:

“我早看着国民党要败,害怕他们临走砸窝儿,就东挖西借,买下了这些房地产,天天盼着咱解放军进城。如今你们来了,咱穷人当家做主建设新中国,我把这些财产交出来,权表对咱共产党一片赤胆忠心。”

又是一个赤胆忠心。反正就这一个赤胆忠心,哪个坐了天下就表给哪个,怕得什么要紧?

新政府接收了侯七的文契,马上另眼高看他,表扬他思想好,有觉悟,树为模范典型让人们学习。由于侯七口口声声说买时东挖西借,新政府又补助给他一大笔款子。两厢比较,当然比当初买时多得多,他又发了一笔大财。

按照常理,侯七应该心安理得地混下去了。但是不,纸里包火,侯七怎么能心安理得?天长日久,必然吃包子露馅儿,真相大白。看看想想共产党的政策,咋品味儿都与他侯七不顺劲儿,从根子上人家依靠的不是他这种混世魔王,是依靠穷人的。妈的,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他妈弄个共产党员干干了,只怕也早干出名堂。如今已晚,又没有卖后悔药的,待在南京长期下去,势必有一天要革命革到他侯七头上。再加上国民党特务到处捣乱,他把恁些家产送给了共产党,国民党能轻饶了他?如果派人暗害他,那将如何是好?到那时死得不明不白,落得个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实在不上算。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共产党宣布一夫一妻制,他侯七家里还有一个老婆,两个挑拣一个,还得离一个,如果不离婚还犯法。唉,共产党管得太宽,这个管,那个管,连和女人困觉也管。这个好,那个好,千好万好就这一条不好,一个人不叫娶两个老婆,这怎么能行?只要人家有本事,你管人家娶几个老婆?

可是不满归不满,政策还要拥护和执行。于是,政府安排他干啥都不乐意,反而说:“我侯七有个毛病,好做庄稼。旧社会光景太乱,无法安居乐业,如今天下太平,我情愿回永宁老家种地。”新政府看他态度坚决,同意了他的意见。因为他是模范开明人士,政府还要派人送他回老家。

要走了,一连几天,胡月萍闷闷不乐。侯七说:“你咋愁眉苦脸?我带你和咱闺女回老家有什么不好?回去就和大婆子离婚,决不让你受气。”

“……”

“咋?你是怕回到山里吃不上大米饭,光吃咱小麦玉米不习惯?实说哩,咱那是洛河川,也种稻子,有你吃的。”

胡月萍未开口,先掉了泪:“咱夫妻一场,我对你好,你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可我咋想,我胡月萍都不能回咱永宁老家。”

“那为啥哩?”侯七摸不着头脑了。

“你别多心,我既然跟了你,再苦再累我不怕。有得大米吃也罢,没得大米吃也罢,我胡月萍并非贪图享受不重情义之人。如果那样,当初我当旅长太太,就不跟着你侯七出来了。”

“那是那是。那你还有啥理由不跟我回去?”

“雪她爸爸,你啥都想到了,你就没想咱老家那女人守了多少年空房熬寡盼你,给你养儿子,给你侍候父母,你说离就要把人家扔掉,难道心里一点也不难过?”

侯七一下子沉默了……

“雪她爸爸,我啥都想开了,也对你说句贴心话:当男人,心不要太狠。你一个人回永宁吧。我带着咱闺女留在南京,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再不敢胡浪荡了,共产党的王法大,政策紧,看你受罪。”

这两个人可以说是情真意切,含泪哭别。胡月萍抱着闺女送侯七到火车站,又拉着他的手说:“雪她爸爸,让月萍再叫你一声七哥吧。你记着,别管我嫁人不嫁人,南京有你的家。我的身子也永远是你七哥的。啥时心烦了想俺娘儿俩,就来住一段。生活有啥苦处也写信,城里比乡里强,我会寄钱回去的。还有,回去就打来信……”

侯七哭着上了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