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2:56

因为侯七当年出走时,曾在宜阳给程守文写过一封“三不回家”的信,便种下祸根,结出苦果。侯七走后,程守文几次到家寻衅,侯七父母先后含恨去世。石榴胆小怕事,生下侯门根苗后,便也搬回了娘家土桥,靠父母兄长接济,勉强度日,打发光景。

石榴她爹上过私塾,知道些古礼。尽管不少人都劝石榴再嫁,老汉执意不从。只要有人出远门,他就托人打听侯七的下落。他说:“女人家,别说给侯家生下根苗,就是在侯家炕边儿立过,也是人家侯家的人。打听不到侯七的确实下落,说什么也不能再更二夫。”

那出门跑生意的人,为了安慰石家父女,没见着也说见着了,只是带不回信来。石家不信。唯独石心太真在南京见到过侯七,侯七还请他吃饭,送了盘缠。胡月萍给石榴还捎有钱和衣物。石心太只说石榴生孩儿取名侯山,闭口不说父母下世迁居娘家之事。出门之人,报喜不报忧,用心也是好的。千不该,万不该,石心太不该见财起意,吞下侯七家钱物,反而说没见着。石心太又是石家子弟,是石榴远门子哥哥,石家怎不信他的谎言?等不得石心太良心发现,时不久,他自己又让刀客劫了,杀身取财,便中断了侯七的消息。

一干人都说,光景恁乱,侯七在外四下漂流,早就没有那人了。但都不敢对着石榴说。石榴一直等着丈夫回来,清早和下午都要引着侯山在村头望路。靠着回忆侯七往日对她的恩爱和温存,熬落了西山坡一大堆日头。

忽然间,侯七从天而降,怎不叫人喜出望外?

侯七回来,虽算不上荣归故里,不过有人送,有人接,还带回不少钱财,也算体面。又听说程守文叫解放军打死了,心里美得要开花。靠乡邻指引,跑到父母坟头哭号一场后,便接回妻儿。在城东关盖起三间门面瓦房,冷锅灶冒出热炊烟了。

为了感谢岳父岳母之恩,侯七花钱买了上好的柏木棺材和寿衣,表了贤婿之心。

共产党坐天下,太平盛世,风调雨顺。侯七只想着要安居乐业一门心思种庄稼了,不想县政府派人来动员,叫他参加工作,当革命干部。侯七犹豫不定,石榴却眉开眼笑:“山他爹,如今缺少识字人,共产党看起咱,咱就别扭捏了。你放心大胆干革命,只要你能站在人前头受人尊敬,俺石榴再苦再累,喝口凉水心也甜。”

刚解放,有文化的人太少,侯七又从南京带回来不少“积极和觉悟”的好印象,搞革命广开才路,不用侯七用谁?侯七也想,共产党把蒋介石赶到台湾,打天下建立了新中国,就是日能呀!像俺侯七肚里才多少聪明才智?共产党这火眼金睛全发现了,要挖出来贡献给国家和人民。乖乖,这共产党可真英明无比!娘的,旧社会到处闯荡却拿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儿,不得我侯七精忠报国。新社会找上门来三请诸葛,还想咋的?士为知己者死,此时不干更待何时?干他妈的,说不定借共产党的浩荡东风,要把俺侯某人送上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招招手哩。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啥事都是他妈碰的,干!

侯七填表当了干部,人前人后的又成了侯同志,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当了干部,就成了国家的人,身不由己。不多时,忽然一道调令下来,要抽他和一部分人到外地工作,由河南永宁小县一下分配到了山东烟台地区银行。连山东也需要侯七去不可了,侯七觉得自己太了不得,自然服从组织决定,要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但不能带妻子儿女,又有点遗憾。石榴等了他恁多年,侯山又长到四岁多了,想起他们又如何是好?再加上又受了些党的教育,这一走又是常年不能和妻儿团聚,想想过去和胡月萍的那段姻缘,愈觉得对不起石榴。

临走的这天夜里,侯七怎么也睡不下,就对石榴说:“山他娘呀,明天就要出发了,左思右想,有件事老想给你说说,不说出来活活是一块心病。”

“啥事呀?看你说得恁厉害。”

“啥事?你石榴对俺这么好,可我侯七在外胡混,办过对不起你的事,你想到了没有?”

“没有。想那些乱七八糟干啥?好好的,俺从来不往坏处想,把人往坏处想,越想心不就越凉了?”

“你没想,我得给你说说。夫妻不能隔心。你远门子哥石心太吞了闷心食,没得好死,你也就一直在屯儿里坐着。我在外头还娶过一个小老婆,还生下一个闺女哩。”

石榴忽然翻身坐起,把衣裳披在身上:“啥呀?你把话给俺说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于是,侯七就把如何救杨忠信,如何和胡月萍逃跑,如何回老家来等,一切掂住布袋倒了个精光。石榴听着“嗯”着,听到后来不再“嗯”了,扔下衣裳又躺在侯七怀里,好半天没有一句话。

“我知道,你听了恨我。石榴,你心里难过,觉得亏,就咬我一口吧。”

一会儿,石榴才说:“七哥,你想错了,我石榴不是那心底狭窄女人。你能把这些芝麻黑豆都摊出来叫我看看,不就是对俺石榴过心吗?话说回来,你要不喜欢俺石榴,会对俺说这心底儿埋着的话吗?”

“……”

“男人家心野,出门在外恁长时间,能安生吗?偷鸡摸狗儿的事,少不了的,只要你回家来对俺好就行。俺不光不埋怨你,把话说过去,还替月萍可怜。那么如花似玉的俊鸟,能想着俺这山里的乌鸦,俺可真遇上了好心的妹子。七哥,你把心放开,常给月萍去信。她要没嫁人就罢,如果嫁了好人过日月,嫌咱闺女多了,你去南京把咱雪儿接回来,那是咱姓侯的骨血啊。”

侯七的心碎了,一把将石榴搂紧:“好心的石榴呀!”

第二天,侯七上路时,石榴硬是弄了些核桃和柿饼,让侯七过洛阳时给胡月萍寄去。

“你写信给她说,她捎给俺的衣物虽没有见面,但姐姐我把情领了。寄给她些山杂货,虽不值钱,也是俺石榴的一片心意。别忘了,叫她回信时,把闺女的相片打一张回来……”

往外调的干部用汽车送到洛阳。在汽车上大家说说笑笑,唱了一个歌,又唱一个歌,歌声不断。到达烟台,烟台的党政领导同志又召开了欢迎会,设宴招待。侯七心里激动,旧社会跑了多少地方,哪来的欢迎?当下就表决心,定要好好工作,把一切献给党。

烟台地区银行业务面很宽,在那时候管农贷、渔业、信用社和保险公司。银行的干部下到基层都要辅导这三种业务。为了建设新中国,党提出要把外行变内行,鼓励干部们学文化,钻业务。侯七心劲儿正高,就报了渔业,很想露一手叫上级看看,我侯七决非等闲之辈。

干部们下乡,大都是十天半月就转回来,写个材料汇报总结一番就罢。侯七下乡到沿海一住六个月不回机关,天天跟着渔民下海。没多久,灵机一动,竟写出一本书来,叫《渔业生产参考材料》。又是介绍,又是插图,弄了好大一本子。这本书详细记载了渔民的风俗习惯,包括渔民的家庭生活习惯、海上生活习惯,连迷信封建的老规矩也记上了。因为不懂渔民风俗就没法和渔民交心谈工作。还详细记下了港口见闻,渔场设施,渤海黄海船舶种类,鱼虾归游规律,海水涨退潮的计算法等,一应俱全。侯七想,这一下不光我成了内行,印出去叫干部们学习学习,都成了内行,也为渔业生产立下一功。那时候我侯七就不能老当一般干部了,说不定先升个银行的行长干干;再干什么呢?到时候再说,哪个官大就往哪儿上。啥不是人干的!

哪能料得到呢?侯七刚写完这本资料,正做梦和女人困觉呢,忽然来了肃反运动,因为他有历史问题,把这本资料也算成了现行罪恶。地区公安处派人把他禁闭起来审查,他又是狗咬猪尿脬——空欢喜一场。

按照规定和要求,侯七写了交代材料,从八岁写起,干过啥,认识谁,全都写下来,竟比那本《渔业生产参考材料》还要厚。但写这些时候侯七能坦白交代,让他承认现行罪恶,他却死不认账。

有一天,地区银行副行长王建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侯七,我问你,你可要给我说老实话。”侯七正觉得冤枉,没好气地说:“谁问我,我都说老实话。”

“那好,那现在你说说,你写那黄、渤海渔业知识目的是啥?”

“那还不秃子头上爬个臭虫明摆着?我想把工作搞好,也想出名,升官当大干部。”

“这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那你说我是啥目的?我的目的我不知道,你给我弄个目的。”

“老侯,你非叫我把话点明你才承认吗?”

“你点吧,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个人,我就这疙瘩一块。”

“你是银行干部,你记那海水涨潮计算法是啥意思?”

“那我经常到沿海工作,要和渔民交谈。如不知道海水涨潮时间,正谈话呢,海水一退四十里,渔民要白等四个小时才能走哩。如果知道了海水涨潮规律,就有利于工作。”

“不是有利于工作吧?”

“那你说有利于啥?”

王建把脸一板:“有利于特务登陆!”

“嘿嘿,”侯七笑起来,“你们说那算!我要是特务能恁笨蛋,公开记下来到处去送?”

王建也笑了。他原是诈诈侯七的,不久,他就把侯七领了出来。侯七才知道王建是好心去为他洗去不白之冤的。从此,也就和王建行长走得很近。拿侯七的话说,就是两人好得只多一个脑袋,除了老婆,啥都能抓着用。于是闲来侯七就对王建说:“旧社会暗无天日,混人也好,做买卖也好,都信假不信真。如今是新社会,共产党英明伟大,要让人说真话才好。也要相信人,讲交情。动不动你们当干部的就怀疑别人是反革命,时间长了,不就把别人心弄凉了?”王建说:“你怎么说这种话?党啥时候不相信你了?”侯七连忙笑笑:“没有没有,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建和侯七不同,出身贫农,还是党支部副书记,对党来说,比侯七当然要忠心耿耿了。所以,党一发动专题鸣放,对粮食统购统销专题讨论,提意见,王建就积极响应,写了张大字报。

侯七就不同了,经过肃反、“三反五反”的锻炼,个人历史上又有些污点,变得精明圆滑起来。不管你说得像猫逮老鼠一样活灵活现,他再也不敢相信这一套。开会发言,写大字报鸣放必须人人过关,他侯七就记住一条,老说共产党好,共产党怎么好,共产党就是好,就是好!

但侯七自称是讲朋友义气之人,看见王建写了张大字报,心里老别扭,就死活劝说王建:“不管咋,你听小弟一句话,别把这张大字报贴出去。”

“为啥?”

“为啥也不为啥,日后必见分晓。你看得起我,就听我这一回劝告。”

王建生气了:“我就讨厌你阴阴阳阳这一点,咱当革命干部,对党对人民要忠诚。”

“实话给你说吧,我这过心话只能对你讲了,不讲出来我良心过不去。我原来也实心实意,可心实了老倒霉。我怕这回叫鸣放是日哄人哩,大人哄小娃儿,捣死人不偿命。”

“侯七你胡说!”

“老王哥,你想嘛,我打个比方不好听,哪朝哪代喜欢叫人骂过娘?只有共产党。我心里老不踏实。共产党心胸都恁宽,放开叫人乱骂,骂多了谁还相信?所以我想,人都是爱听顺耳话,难听的话还是少说。”

“……”

“我再说难听点儿,打个不好的比方,咱们当干部的,就好比国家喂的狗,那是叫咱看门哩,不是叫咱反过来咬哩!”

“别说了!”王建一下火了,“你心里太肮脏了!”

听不得劝告,王建就把大字报贴了出去,没有过十天,就划了他一个大右派。王建戴上右派帽子还不服,向组织汇报思想。绝对不是不讲朋友交情,完全出于对党的忠诚,检举揭发了侯七的反动言论。侯七万没有想到,没有为朋友办成事,把自己也划了个右派。

决定以后,组织上问侯七:“侯七,根据你的反动言论,划你个右派,你这一回有啥说?”侯七说:“没啥说。那些出身好的老革命能当右派,我为啥不能当?和他们相比,早就该划我。我只是觉得划王建同志老亏,他可是咱们共产党的好干部,我最了解他。”

“只要你最了解他,他就最反动!”

……

划了右派的人,都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刚开始人少,越弄越多。被关进来的人,都像得了癌症,吃睡不下,一个个等死的样子。没有多长时间,有人上吊,有人自杀,有人乱哭乱唱。打来的饭,顿顿吃不完,每个人肚子都特别饱似的。好像那些馒头不是馒头,是高级压缩饼干,啃一口,能管一辈子。

侯七却不同。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知道不吃白不吃。又不是谁能挨饿就先摘谁的帽子,打啥别哩。吃!过了一段,别人都瘦了,只有侯七一个人吃得白胖。

每逢开饭,侯七就一个个劝:“右派同志们,都想开点儿,人到啥时候说啥时候的话,吃点好。我夜黑做梦,中央下了一个文件,谁吃得多,就先卸谁的帽子。为了摘帽子,让我们吃吧!”

苦中作乐,把大伙儿逗笑了。时间一长,彼此熟起来,开始说闲话消磨时光。另一个河南人就说:“侯七,一干人心里像戳一样难受,你能不能讲点什么,叫大家笑笑?笑一笑,十年少,心里松了,才能吃饭。”侯七慷慨应允,肚子里的杂碎也多,于是就讲起来。人们天天围着他听笑话,他也总说不完。说了那么多,全没有一点政治色彩,全是故事。不妨录几段在此,不为买读者笑,只图再现当时生活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