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侯七回到永宁老城东关大队自谋生活,叶落归根,又住进侯家小院儿。石榴这女人从旧社会过来,虽出身中农,思想觉悟并不见提高多少,太重夫妻感情,并不因为侯七当了右派就不和他睡觉。侯山出身不由己,并不能因为爹当了右派就不再叫爹。粗茶淡饭香,自家炕头热,老婆孩子亲,两厢比较,侯七竟觉得比在山东还强。想起来前后事,不觉好笑,真是人的命,天注定,胳膊扭不过大腿。我侯七并非帝王之相,也就没有贵人多遇难之说了。人,不能和命运打别呀。真要能安安生生种地,也就算了。
可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回到家里,出门在外,贫下中农是一个阶级,他们“地富反坏右”是一个阶级。重活儿脏活儿,远差近事,跑腿送信,都要尽义务。这也罢了,可恨的就是脸没得处放。划右派时候,人家都是国家的干部,当然可以耻笑批判我侯七,而回到老家,这些一个大字不识的庄稼人也耻笑批判我侯七,还说我是阶级敌人,怎么能够忍受?
有天清早,侯七在街上扫雪,有好心人打招呼说:“老侯,扫雪哩?”侯七却觉得是笑话他,没好气地说:“咋,当了右派连雪也不叫扫了?明说的,这是干部派我扫的,你想扫还不派你哩。”地里干活儿,一干人开玩笑,叫他“老右”长“老右”短,侯七也听不进去:“右派咋?右派也不好当哩,你不跟着毛主席干几年革命,不会大鸣大放,不会写不会画,光会死做庄稼一轱辘红薯,想当右派就能当了?你见几个做庄稼的当了右派?想当也当不上!”
看到侯七在人前人后低不下头,石榴心里难受,常劝他:“山他爹,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出门在外啥事没见过?啥理不通?仅仅为了脸上好看,争恁些口舌弄啥?”
“石榴,那你说,我不能不要脸呀。”
石榴叹口气,抹去眼角的泪:“脸值多少钱一斤?听我的话吧,早晚出了咱家大门儿,你就当没有了脸。说句不中听的话,把脸当成抹布,任他们笑话去。回得家来,你想咋弄掌柜脾气都行,有火就往咱娃子身上使,就往俺石榴身上使。只要你出门不惹是非,俺守着你能过安生日月,你一天打我十顿,我心里也高兴。照样给你端吃端喝,清早给你拿衣裳,夜里给你洗脚。”
侯七半天不语。唉,没想到活到如今这步田地也不能安生,连脸也成了大问题了。可恨呀可恨,人为啥要长脸?要没有脸就好了。像猪,记吃不记打,那便没得计较了,也就没了羞丑。好一会儿侯七才说:“你说的也是理儿。好,听你的,就不要脸了。”也真是的,他想,我侯七官儿都丢了,天下都不打了,还在乎一张脸皮!
但,脸可以不要,饭不能不吃。农村里生活很苦,吃的还可以忍受过去,买油买盐,穿衣换季可不好解决。老窝早已踢腾完了,又没有一点点进路。虽然胡月萍断断续续寄些钱来,堂堂男子汉怎能花女人的血汗钱?再说,她母女二人在南京生活也不宽绰。所以,侯七毅然决定,胡月萍每寄钱来,就如数退回。并写信去,再不要寄来,再寄来,俺侯七就要羞得上吊自杀了。
“文化大革命”前,农村里政策还不太死,自由市场还较活跃。于是,为了生计,侯七也不觉得啥叫丢人了,就发挥自己的优势,赶集上会,画画、卖画。
侯七心灵点子多,故意不用笔作画。把一张白纸钉在墙上,挤些颜色在盘里,左手托盘,右手叉开五个指头,当着众人表演: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兄弟姐妹,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侯七不敢卖弄,随手抹一幅山水花鸟,权当给一干人找乐了。献丑献丑,见笑见笑。”
人看热闹,越聚越多。侯七精神抖擞,那五个指头灵活多变,三五下就抹下一座山峰。然后就回头指着远处的山说,这就是那山,顺手又指街里的一棵树说,把这棵树添上了,看好!上下一挥就一棵树。看客两下比较,还真像。接着就左点右抹,上勾下连,不消几分钟时光,花开了,鸟叫了,一幅山水花鸟图跃然纸上。看客鼓掌叫好,侯七拱手相谢。
“多谢大家抬举。我再说这画怎么画,看去好画不是?好看好画。这叫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全靠手上功夫,不消多,只要十年八年工夫就能画成这样了。大家看我这只手,看好了吧?没有啥特别,主要是手随心走,心到手到意到就成了。这叫十年工夫无人问,一朝出山人称奇。”
人群鸦雀无声,听侯七讲画道学问。正讲到热闹处,侯七忽把话锋转回:
“好了,我这画,在外地每幅都出手三五块,最低也不少两块五。因为艺术品从来无价,货卖予识家,高可以价值连城,低可以供人取笑。因侯七我初来此镇,借光借光,只收两块,情愿减价售出。哪位老哥赏脸,就买下回家挂在堂屋里世代相传吧。”
人们早已被他征服,便纷纷出钱要买。一幅售出,怎尽人意,侯七就高声吆喝:
“不要慌,不要抢,要买好画听我讲,我走了恁些地方,从来没有咱这里人眼高有水平,此处真是人杰地灵。我侯七也不是钱串子,人逢知己心里乐,甩了,我侯七情愿贱卖十张,统统都是两块。好了,先交钱后送画,排好队了。十张过后可要涨价了,家里有老婆孩子要吃饭哩。”
他这么一喊,报名甚多,他先收了钱往腰里装好,记上姓名,一张张画起来。几批过后,一大把票子塞满了腰包。然后看看要买的人不多了,突然住手,再也不画了。
“我就这脾气,作画最忌讳乱涂乱抹,一朝坏了名声,可怎么好?再画,手累了。下集日再来吧。”
他这么一住手,就给一干人留下遗憾和想头,老记着他下集日再来。而下集日他偏偏不来。沿洛河两岸集镇颇多。沿北岸从上往下数,上戈、洛岭、长水、马店、王范、小介、杨坡、东宋和河底;沿南岸从下往上数,陈吴、涧口、陈宋、赵村、山底、底张、高村、兴华、下峪、故县。大集镇一个个挨着赶,一个集日逛一个镇,逛一遍下来就是几个月。没有年余,他的画就在全县传开,侯七的名字也就挂在老百姓嘴上了。有人还创造了一句歇后语:侯七画画不用笔——用手抓。
山里猴,怕引头。侯七一画出名堂,挣了大钱,出了大名,就有人效仿。山里头笨人虽多,能人也有,不多时,他这种画法的画家应运而生,竟出现了十多个。水平既有高下之分,价钱也有贵贱之别,画家们便展开了竞争。山里人穷,能少花一毛钱买张次画,也决不多花五分钱买张好画。反正是画,挂在墙上不空,花花就罢。有时候赶集,两三个画家竟然碰头见面。侯七心恼,索性洗去手上水彩,再也不用这画法,再也不画这些山水和花鸟之类。画什么?画老虎。
“父老乡亲们看好了,这叫上山虎,这叫下山虎。虎可是多年不见之物。俗话说:堂屋不挂上山虎,子孙三代发不粗。床头不挂下山虎,夜做噩梦娃子哭。当然,这都是过去的封建迷信,挂老虎可以避邪,这是大家都明白的大实话,不用我说,如今是新社会,咱可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谁买虎呀?”
他越说不让搞迷信封建,人们越是想起了封建迷信这种避邪之说。便把他的老虎一抢而空,每张竟卖到五元左右。侯七又兴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能叫尿憋死吗?像我侯七,这里倒下那里爬起,总有得饭吃。想不到当年跟着画布景的和胡月萍抹几笔画,如今倒派上用场。不觉思念起胡月萍和侯雪来,一个男人和女人相好,就要养得起她,把她们的命运全肩起来,这才算他妈的男人。于是,开始月月给南京寄钱。这种事,本想和石榴打个招呼,继而又一转念,不说也罢。说了她也不会反对,但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男人自有男人的秘密,不说不好,说尽了也无好处。
可是卖虎容易画虎难。画老虎,难的是画轮廓。画下轮廓,却又是万里长征刚走了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上颜色,上一种颜色,要等干透了,才能上第二种。老虎色彩斑斓丰富,生动异常,每每要上十几遍颜色才能弄好。画时慢,要细心用功,画得好才能做来回生意。等的时间更长,真让人心焦。如果放在火上烤干,纸又皱巴不平。越急越不出活儿。每张画,少说也要画一个整天。如果画得细了,要用两三天之多。经济核算下来,十分不利。再给公社和大队干部以及亲朋好友画张人情画,挣下的钱便不理想。为了把老虎画得又快又好,没多久,侯七又创造了“快速画虎法”。
先用复写纸印上,一下复写四十张轮廓。然后上色,上一张放过去,再上第二张,挨着往下推。画完最后一张,第一张就干了,再接着画。一天下来,稍打点夜,竟能画四十张。这样,生产得快,卖得便多,薄利多销,到处都成了他的老虎。
他卖虎画也与众不同。把大宗老虎画捆好塞在大提包里,面前只摊开一两张,再配上随手抹的山水画。赶集的百姓看见了问:“多少钱一张老虎?”“两块。”太贵了吧?”“太贵也只这一两张,还是给别人留下的。”那看家正要抬脚走去,却又站住了。
老百姓赶集上会,手里捏三两块钱,大都要办好几宗事情。想要老虎,但要等办罢必需事项,再余下钱才能回头买虎。侯七摸透了这种心理,只要看客问起便不让他走掉,定要他买虎留下票子。
“你给别人留的,就不能卖给我?”
“真不敢给你,你不知道画虎多难。别人都挨队排名好几集了,就画不出来。给了你,人家来了,我拿啥给人家?”
“我是真心想买。才盖的房子,想压压邪气。”
“你真要想买,下集吧。”
你越这么讲,看家越急要。于是侯七忽然换一面脸:“好,权当交个朋友,给你了。”等这个人买走了,他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两张来。一个集日下来,竟卖掉几十张。他的老虎又是快速画虎法画的,一模一样,一干人都夸他画得好,说侯七画的老虎每一根毛都能看清,画几十张都不走样儿,画活了,画神了。
挣了钱,生活自然要比别人过得好。老给石榴买新衣裳,娃子打扮得竟像县委家属院里那些干部的娃娃。并且,三天两头吃肉。不过,每次去买肉,总拿一条布口袋,把钱往师傅手里一塞,扔下口袋就走:“给别人捎的。”掌刀子的也不多问,把肉割好后放进口袋。有时还用小绳把袋口扎牢。侯七拐回来时,送一根烟塞在师傅嘴上,也无须亲自去点火,拿起口袋就走。他自觉得很保密,但怎骗得了邻居街坊?那肉香随风飘去,早作了宣传。“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揪牛鬼蛇神,红卫兵先把他揪出来批斗:
“日你妈!你当右派比俺们左派吃得都好,睡得都暖和。早晚见你们一家人都穿新解放鞋!不搞‘文化大革命’中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