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3:14

侯七经多见广,但从来没见过这个“文化大革命”。回忆一下,和以往的任何运动都不同。当然每个运动有每个样儿,没有重样儿的,但都没有这“文化大革命”厉害,真是把群众全都发动起来了。不但两个阶级斗争,而且阶级内部也斗争。父子斗,夫妻斗,斗斗斗,斗得算没有一块安生地方,特别是连那些老革命也挨了斗。侯七算弄不清共产党要干啥了,心里真怯了,弄不好连命也保不住。往日舍张脸皮就能混饭吃,这次难道要把命舍出去才能混饭吃?而舍了命,还吃他妈什么,往哪儿吃?

光棍不吃眼前亏,一千条,一万条,保住性命是第一条。可是怎么才能蒙混过关保住命呢?他想。问题的本质就是自己挣了两个钱,比红卫兵们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要吃得坏穿得差就没有事。那就要把钱花出去,弄得没吃没喝才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向贫下中农看齐。对,是这么回事。光不要脸还不行,还要破财!

心里一动,他来了主意。反正红卫兵都表白最忠于毛主席,那就在这上面做文章。于是,他自己花钱在十字街口垒了一堵墙,墙下边弄了个花池和座子。亲自动手,在这堵高墙上画了一幅高大的毛主席像。背后又写了一行美术大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修好画毕之后,拆去架子,去向红卫兵们请罪:“我侯七为了低头认罪,特此敬画毛主席像。”果然,红卫兵再不找他的事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侯七画这幅伟人像画出了名声。过不了多久,社会上搞起了“三忠于四无限”活动,县革委会的造反派们伯乐识马,把他揪去制造“红海洋”。

在县革委会大院制造“红海洋”的是一批人。有的是学校美术老师,有的是右派,反正不是“牛鬼”就是“蛇神”,没有一个干净东西。这些人大都胆小怕事,特别是来搞这个“红海洋”,最怕惹事,到头来让自己搞成的“红海洋”淹死。所以,便都推侯七为头头。侯七觉得好笑,“文化大革命”都是争着当头头,唯有这“牛鬼蛇神”的头头没人抢。于是就说:“你们是都同意,还是个别人的意见?”大家说都同意。侯七说这就充分发扬了民主,既然都选我,就干吧。

他对大家说:“依我说,咱们认真搞,慢工出巧活儿。弄得快了,既不认真,又不老实。弄慢点,反正有得吃住,比出去叫人揪耳朵揪头发要强。”所以,他们一直干了两个来月,才把县革委会大院制造成了“红海洋”。

在游泳中学会游泳。耳闻目睹,见得多了,侯七才摸着“文化大革命”的脾气,胆子慢慢也大起来。干完活儿叫走的时候,不给发工钱,侯七竟敢有了意见。这怎么行?到哪儿造反,肚子是不能造反的。侯七便对众位“牛鬼蛇神”说:“咱们要讨工钱。”别人劝阻,有好心人对他讲:“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叫囫囵回去就很不赖了。”侯七不服,对他们说:“你们这些老师下放到农村,也没有了工资,俺们‘老右’更不消说。你们跟我一趟,我不能叫你们空着手回去。”人们都害怕了:“那要把话说清楚,出了事可没有我们的份儿。”侯七哈哈大笑:“这还用说!要来钱大家分,惹出事来由领导承担责任,没有你们的事。”

那时候,县革委的大权早让造反派们夺去了。侯七就去找管钱的造反派头头,一上来先说:“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再敬祝林×××永远健康!”造反派头头也连忙双脚并拢,和他一块儿敬祝。然后,侯七就说:“干了两个来月,如今要走了,你们看看我们这些人还有哪些不老实?”

“改造思想是一辈子的事,哪能一两月就改造好了?回去继续接受改造。”

“是。”侯七又说,“我有个问题可以坦白交代一下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们党的政策。”

“俺们在村子里,要接受贫下中农的管制。出门来的,回去要交副业款。造反派有了我们交的副业款,才能买些笔墨纸砚搞农村里的‘文化大革命’。你们能不能发些钱给我们,叫我们回去交给村里的造反派,支持农村里的‘文化大革命’?”

头头想了想,说:“队里咋给你们规定的?比方说,每天按多少钱付给你们?”

侯七连忙回答:“木匠在外干活儿,一天吃喝罢了,净挣两块半。咱不能和木匠比,咱这是搞‘红海洋’……”

“这当然不能和木匠比了。这样吧,木匠一天两块半,咱们一天三块。”

头头随即写下一张条子,盖上大印,就取了钱。一天按三块钱算,每个人都弄了一二百块。人们都夸侯七这个领导英明。侯七连忙谦虚地说:“不敢不敢。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主要是我对毛主席最忠。忠不忠,看行动,支持农村‘文化大革命’。”

一回到村里,就有造反派组织来收他侯七的副业款。先来的是“追穷寇兵团”,头头叫张碾盘,个子大,脾气野,和侯七是一个队的。一进门就骂骂咧咧,老子长老子短的,好像只有他才是老子,他自己就没有老子。

“侯七,把你的工钱给老子交出来!”

侯七连忙说:“张司令,我就是急着交哩。一夜里我都没有睡着觉,就是不知道交给谁。”

“就交给老子吧。”

侯七笑笑说:“我要交给你们,别的组织来要,我咋处理?你们如果争吵起来,我就犯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你们还是去商量一下。交给谁都一样,我只照一个头。”

他知道造反派们商量不出头绪来,人人都想当老子,哪个愿意当儿子?但是,刚送走张碾盘,又来了三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头,讨要这笔副业款。

说起来农村里的造反派可怜得很,没有啥革命本钱。城里机关学校的造反派家大业大,守着国家的银行,想花他妈的多少就花他妈的多少,根本不用收别人的副业款。而农村里的造反派就不同了,全是土法上马,就地取材,不收侯七的副业款能行吗?当然不行。

侯七看着来人较多,先跪下了。

“各位司令,实话给你们坦白,我怎么想这点钱都不能交出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阶级敌人,我挣的钱是臭钱。我把它交给谁,就是对谁好。我对哪个好,哪个就不革命了。为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这点臭钱不交了好。”

三个造反派头头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头要钱了。

“你们说,”侯七又追问,“谁和我同流合污,我就交给谁。没有吧?我知道你们对我都不好。”

“就不能对你好!”

“对对,因为你们都是革命派,我是反革命派。可话说回来,没有了我这反革命派,哪还有你们这革命派?没有了我们,你们斗争谁?还是把钱留下,养活我们,早晚斗争就有现成货,多好!”

说一千道一万,侯七硬是凭三寸不烂之舌,又磨又转没有把钱交出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由于县革委院的“红海洋”制造得好,县直各单位都来请他去制造“红海洋”。每次来请,侯七就把话说在前头:“县革委的造反派有规定,干一天三块。”各单位跑去问问,果然不差,也每天按三块发,其实就一天发三十块,搞“红海洋”也舍得。

挣了一大笔钱,侯七笑了。是偷着笑的。别人都说“文化大革命”好,他也觉得“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就是好,挣钱的门路真不少。人们都在忙着造反,根本不把钱这玩意儿看在眼里,可我侯七是“老右”,专喜欢这些臭钱。另外,过去是掏老百姓的腰包,太小,掏着老难。如今国家的腰包大,你想咋掏就咋掏。

于是,侯七由小到大,索性在自家门口挂了招牌,写上“专印锦旗袖章”,准备赚大钱了。

一开张便生意兴旺,顾客盈门。侯七印袖章每只只收两角钱,可忽然高中的造反队来训斥他:“为什么只收两角钱?我们要好的,要印三角钱的。”侯七点头哈腰应承下来,把字形稍加改变,就把两角钱变成了三角钱。

拿到每只三角钱印出来的袖章,这个造反队就出去吹牛:“我们的袖章最好,是印一个三角钱的那种。”有人挑战就有人应战。另一个造反派组织就来找侯七,要印四角钱一个的。侯七灵机一动,将原来的金色,变成了银色,再变成了黑色,每改一次都别有一番味道。造反派们就争着往上抬价,侯七就流星般地改变设计和色彩。最后,印一个袖章最贵的竟要到八角钱。锦旗就不消说了,最多的那个夜晚,侯七熬一个通宵竟赚了四百块钱。比过去在南京卖米面,做房地产生意,回家后卖老虎画都赚钱。不但赚钱,还落下了支持“文化大革命”的好名声。有了政治,也有了经济,算双丰收。侯七一天到晚,“文化大革命好”的歌曲不离口,唱得由衷,唱得高兴。

有天喝了点酒,侯七对老婆发感慨:“长这么大,没见过造反派花钱这样有气派。”他算摸透了造反派的脾气,花钱少了不革命,越花得多才越有造反派脾气。真是,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胡闹谁闹?我们不胡搞谁搞?谁敢胡闹?谁敢胡搞?只有我们!我们!我们!!

“文化大革命”那么多花样,不管怎样翻新,越翻组织越多。活像母鸡暖小鸡,一暖一大批。侯七印不完的锦旗袖章,年把过去,竟然赚了一万多元,提前当了“万元户”。

这就难坏了侯七。挣的钱太多,使他有点害怕了。说,不敢说出去;花,不敢放手花。出门在外,又不敢和别人在一个屋睡觉,老是害怕说梦话道白露馅儿。更不敢往银行存。他是银行通,银行对用户向来不保密,只要随便写张条子按个公章,拿去就能封款。因为有了钱,对儿子侯山也不敢相信了。儿子老是去巴结造反派,要反戈一击一下子,啥都完了。也不敢往南京胡月萍那儿寄,更不敢送,谁知道南京闹成什么样子?“文化大革命”搞得他连谁也不敢相信了。就是胡月萍能靠住,敢保证闺女侯雪不是造反派?只有和石榴商量,只有石榴是最亲密的战友了。

侯七和石榴讨论来,商量去,两个人终于想出一条妙计。找来些玻璃酒瓶儿,每千元团成一卷,塞进瓶里。瓶口用水泥封上,又防潮又防老鼠作怪。千万不能让老鼠咬坏了这“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装了装,光整数就装了十一个瓶儿。

装好以后,半夜三更,老两口开始密藏。石榴掌灯,灯又用卷起的纸筒遮住光明。侯七撑住小铲儿,像老鼠那样在墙上打洞。每一个洞只放一个瓶儿。全都放好后,用泥巴封住洞口,又糊上旧报纸把新泥巴盖上。在外边墙上又打上钉子,钉子上挂了脏衣裳,护住泥巴。每日精心照看,一直到泥巴干透了,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余下的钱,就慢慢去花。从此以后,因为有了这十一个瓶子垫底,心里格外踏实。拿侯七的话说就是,七八年再来一次,也不怕肚子造反了。

侯家从此有了另一个反常的变化,因为有了钱,怕别人知道,就开始装穷。再不买什么肉吃,和别人一样吃起了粗饭黑窝窝。并且确实感觉到吃起来格外香甜,和往日吃粗饭黑窝窝大不一样,越吃竟越有味道。

还有一个变化,造反派再来批斗侯七时,侯七不再胆怯害怕了。早不在乎丢人的事。造反派喊口号打倒他,他就在心里笑:“一群穷光蛋,成天叫喊打倒我侯七,我有十一个瓶儿,你们有几个?”

他就在心里替台下人回答:“我们没有一个瓶儿。”侯七又笑话台下人:“是吗?连一个瓶儿也没有?”他又替台下人在心里答:“连一个瓶儿也没有。”侯七就又笑话台下人:“连一个瓶儿也没有,就来打倒我有十一个瓶儿的,能打倒吗?打不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