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3:43:19

却说侯七自从得了十一个瓶儿之后,虽不再做生意,专心致志和贫下中农一样过穷日子,但因为心里踏实,便变得越来越奸猾不老实了。不过他从来不来硬的,尽是软磨。逐渐学得死皮不要脸,专门和造反派纠缠。

批斗别人时,被斗的主儿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斗过之后,常常卧床不起。批斗过侯七,他不但不觉得丢人败兴,还天天缠着生产队会计,要给他上工分。队会计说:“侯七,你是阶级敌人,给你上什么工分?”

“最应该给我这个阶级敌人记工分了。”侯七笑着说,“你们几百人斗争我一个人,你们都记工分,咋能不给我记呢?”

“反正我不给你记。你要不服,就去找队长。队长说记,我就记。”

“找就找,队长也不会把我吃了。”

他们这个队有三个队长,都是正的,没有副的。因为是从造反派组织对股出来的,分不清先后,都要掌权,便弄了三个正队长。群众叫他们三个并肩王。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先不说大队,只小生产队里就有五个组织。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你斗我,我斗你,生生灭灭,最后剩下了三个。一个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一个叫反到底兵团,一个叫卫东彪司令部。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头头是原来追穷寇兵团的头头张碾盘。这是他成立的第三个组织了。反到底兵团的司令叫王虎根。卫东彪司令部的司令叫李家彩,也就是李五的儿子。这三个人夺了队里的权力后,便组织成了生产队里红色革命新政权。

侯七找队长,先找张碾盘。张碾盘性硬,说话像丢炸弹:“你要记工分?记你妈那个屌吧!”

侯七笑笑:“张队长,你骂我,我知道是向我。没有一点缘分人家谁会骂我?骂是骂,工分还是要记,我要靠工分吃饭。”

“不记就不记,你要胡搅蛮缠,老子揍你个狗日的!”

“好好好,不记就不记,我听张队长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走了。”

他又去找王虎根。

“王队长,我家都揭不开锅了,我来老实坦白坦白。工分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儿,你可要给我记上呀。”

王虎根性情温和,喜欢辩理,是以能说会道出名的:“侯七,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儿,可你是社员吗?我们社员都是革命派,你们‘地富反坏右’是反革命派。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为。给你记什么工分?搞什么温良恭俭让?”

“你说得对。”侯七说,“我承认你们是革命派,我也承认我是反革命派。可咱这两派谁都离不开谁呀。”

“你说什么?”

“你想,没有我这反革命派,你们咋当革命派?还革谁的命?我要不在台上站着让你们批斗,你们不是都记不上工分了?”

王虎根笑了:“你他妈还真能说几番歪理哩。根据给出路政策,我们可以研究研究。”

至于能否研究出什么结果来,什么时候研究,王虎根就不管了,侯七也就不管了。

那次找到李家彩,却是另一番话说。李家彩性刁,竟然说:“好好好,我给你记工分。可有一条要说好,我们今后要配合,凡是我们卫东彪司令部开批斗会,你可要老实乖乖的。”

“你放心,我一定和你们搞好配合。”

侯七拿到工分条子后,到会计那儿就上了工分账。李家彩开会批斗他,便早叫早到,晚叫晚到。而且到场也老实低头。而王虎根叫他,他就软泡,说:“我也要研究研究。”问他和谁研究,研究什么?他说和自己研究,也不知道要研究什么。正因为不知道研究什么才研究。如果张碾盘批斗他,他就在台子上打瞌睡出洋相。张碾盘骂他为啥不老实,他就大声回答:“因为你们斗争我不记工分。”把台下人都逗得乱笑一通。

侯七这么干,石榴却看不过去了,便数落侯七:“咱又不欠那几个工分,你耍那死狗不要脸多丢人。”侯七半天不语,然后说:“都是你说的了,当初劝我不要脸的是你,如今劝我要脸的还是你。你说话总有理呀。”石榴再也不言语了,眼角又掉下来两颗肥胖的泪珠子。

一会儿,侯七叹口气说:“石榴,你别难过,说穿了,我这是算计。咱要想保住那十一个瓶儿,不叫一干人怀疑咱,不吭不哈成天装老实不行,要成天哭穷叫喊可怜,一干人才不往好处上想。”石榴这才明白侯七是假的:“你就会装神弄鬼,我知道啥?”侯七笑了:“这叫演戏,装啥像啥,才是性格演员。”

从此,由李家彩开始,侯七就钻他们的空子。因为队里三个并肩王领导三个造反派组织,互不团结,每派都想成为最革命的。而有一条最有说服力,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们都想叫阶级敌人反对他们那一派,侯七就先和李家彩合作。

“家彩,我看你们搞革命也老不容易,还不如给我记十个工分,我就反对你们一回。”

李家彩一听知道是好主意,便用十个工分买到侯七反对了一回。侯七反对的方法也极简单,无非当众说他们:“只抓革命不抓生产,饿得社员乱叫喊。”

但侯七一反对,李家彩这一派就占了上风头。另两派不满意,追根到底,也来找侯七。侯七就对王虎根说:“只要你记工分,叫我反对几回都中。”王虎根求胜心切,就也给他开了工分条子。张碾盘知道后也着急了,就把侯七揪去审问:“你他妈的为啥不反对我们?”侯七就冷冷地说:“你们老是斗我揪我的头发和耳朵,我不但不反对,还准备拥护你们哩。”这可把张碾盘吓坏了,连忙软缓下来,叫侯七千万不要拥护他们。最后才说到反对上,侯七也趁机敲竹杠,每反对一回,由十个工分涨价到十五个。同意给工分就反对一回,不同意就拉倒,谁也不求谁。侯七扳了高台,张碾盘连忙妥协,竟同意十五个工分反对一回了。并且还特别交代,今后对他一定按政策来,决不再揪头发和耳朵,要侯七千万不敢拥护他们。

争来争去,侯七成了热门货。三两个倒腾,让侯七赚了不少工分。但批斗的和被批斗的由于事先有协议,斗争时候还配合,批斗的次数一多便油滑了。只要侯七一上台,台下便很活跃。慢慢地,他成了队里的活宝,每批斗侯七,开会人便齐,批斗别人,一干人就说:“没有看头儿。”便总是参差不齐。后来,开批斗侯七的会竟有些演节目的味道了。

这年春节,村里没有电影没有戏,一干人觉得老是寡落落的,李家彩就出点子:“初一晌午开会批斗侯七吧,叫一干人也聚到一块儿热闹热闹。”马上就得到响应,三个组织联合起来开批斗会。

侯七正在家里吃饺子,张碾盘带着人就来绑他。张碾盘是员武将,最喜欢绑人,一进门就要夺碗扭胳膊。侯七求饶:“等等,三两口就吃完了,吃完了再绑也不晚嘛。”

放下碗,侯七就被绑住了。绑得很松。因为侯七说:“绑松点好,你们不用解绳子,我去尿时手能够着解裤子。”

大年初一,侯七被绑去批斗,石榴觉得老不吉利,心里难受,就哭起来。侯山年轻,见爹被绑去批斗,丢不下人,回里屋抱住被子就往床上躺。侯七本来已走到院子里,看这阵势,听这哭声,停住了脚步,回头吆喝:“你们真是不会想呀,大年下,人都怕冷清,都想图个热闹吉利。别人都是一个人过年,咱过年恁些人围着过,谁有咱热闹和红火?”竟然把石榴说得笑了,侯七边走边交代:“别笑了,叫娃子起来,等一会儿你们也赶紧来,去晚了看不上开头儿。”

让人绑着又有人牵着绳头,如果再蒙上眼睛,就和当年程守文绑他时一模一样了。侯七想,时间过了几十年,总他妈和这根绳子有缘分。看来,人不能怕绑。有得人绑,那是逃不了的。关键的问题是得会挨绑,会挨不会挨,这里头可有水平高低之分哩。

让人押着牵着在街里走过,造反派们吆喝着叫人开会,侯七索性也吆喝起来:“吃罢饺子赶快去呀——去晚了看不全后悔就来不及了——”

所以,造反派们斗争他,仇恨他,又喜欢他,又离不开他。每季收成之后决算,侯七的工分在全队总是名列前茅。别的坏分子嫉妒他,就说:“侯七,你他妈真是会弄,当个阶级敌人也能挣恁些工分。”侯七也就得意地夸口:“地没赖地,戏没赖戏,地看谁种,戏看谁唱哩。行行出状元,当阶级敌人也有门道,只要下功夫钻研,也能当出水平哩。”

但有一条,工分再多,田里没有收成,便分不来粮食。“文化大革命”前,这个队有水浇地,是个富队。自从三个并肩王掌权之后,只抓革命,不促生产。革命越搞,人们就越吃不饱。肚子造起反来最厉害,老年人说肚子是最大的造反派,谁也斗不过它。这样,为了吃饱不饿死,经几个老年人提议,便开始大种倭瓜。

灾荒年,种倭瓜。倭瓜是穷菜,有没有油放,煮熟了就能充饥。另外,倭瓜也好管理,只要种的时候上足底粪,生长期干活儿极少,赖好摆弄摆弄就能增产。还有一个优点,倭瓜可以不交公余粮,可以放心大胆吃。

连着种了两年,就是有一个问题不好解决,种瓜容易看瓜难,没长大就叫一干人揪去吃了。这就严重减产。一干人都很着急,如果能不让偷,长大一批分一批,罢园时决算,那该有多好。可是选了几个看瓜佬,看着硬,摸着软,却看不住。这年的倭瓜一种上,一干人就吵吵,一定要让队长们选个好的看瓜佬。

张碾盘、王虎根和李家彩,三个并肩王讨论来讨论去,把一副新扑克也讨论旧了,才拿了个意见。张碾盘说看瓜也要抓阶级斗争。王虎根就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李家彩还像他爹,肚子里弯弯多,就出主意叫阶级敌人看瓜,他要是看不住,就扣他全家的口粮。三个并肩王齐声叫好,三个人一合计,选住了侯七。

会上一宣布,石榴先怯了,劝侯七:“咱可不敢接,人家贫下中农都看不住,你能看住?叫俺去找找李五,他赖好跟你从小长大,又是同学,给他娃子说说,叫别人干吧。”侯七说:“说也白搭,宋世杰告状,走着说着吧。”

倭瓜长势好,侯七也下劲儿管理。整天泡在瓜地不回去,开花坐胎特别多。社员们谁看谁喜欢。李五夸侯七:“老侯,还是你这老姜辣,看把这瓜地弄得多好。”侯七也开玩笑:“不不,主要是我这个人太臭,把倭瓜熏了才长得快。”

倭瓜长有拳头大时,侯七在倭瓜地边儿搭了个瓜庵。干罢活儿,就在庵里歇息。石榴也顿顿把饭往庵里送,晚上也陪他住在瓜庵里。

倭瓜这东西贵就贵在不论大小,都能煮着吃,而且越嫩越有味儿。三个队长都来交代:“开始看瓜了,不管你想什么法儿,一定要看住。看不住就扣口粮。”一干人也都替侯七着急,看他怎么看瓜。

侯七没有弹弓,也不用土炮,把往年看瓜佬那一套旧玩意儿全扔了。只要一面大铜锣,吃饭时候就在村子里一面敲锣,一面吆喝:

“父老乡亲们都听着——我当看瓜佬和你们不一样——丢了瓜要扣口粮——你们可怜可怜我——别去偷瓜好不好——”

咣——咣——咣——

他一边走一边哭叫,并且路过哪家门口,就下跪作揖,又叫爷爷又叫奶奶,非有人出来把他扶起才罢休。李五见他玩这个可怜相,就陪着他抹泪:“侯七,你别敲锣了,你把人心都敲碎了。”

下工在村里吆喝,上工在地头哭叫。锣声在人们心头滚过,人们纷纷议论:“看侯七作难成啥了,有半点人心,也不去摸瓜。”有的家长就训娃子:“你要敢去摸瓜,我把腿给你打断!”

倭瓜长大了一批,分瓜时,一干人高兴,侯七仍旧哭诉着交代一干人别偷瓜。大伙儿走了以后,瓜庵里只剩他两口子了,石榴说:“别哭了。把眼泪哭干了,哭出血来就亏了身子。”侯七笑笑把底亮给她:“我哪有恁多眼泪?一干人太可怜,我老是想把瓜看好,没有别法儿,就出这个歪点子,哭。你没注意,我眼边抹的是油,草帽又盖着脸,闪一眼遮一眼的谁也没看清楚。”石榴这才放心了:“那你就哭吧,香油再少,往眼窝抹着可够用。二斤香油能换几亩倭瓜,是便宜事。”

这年,队里因为没有人偷瓜,每家都分了好多。罢园后又存了不少,老倭瓜能放,最顶饥荒。一干人都夸侯七给队里办了点正经事。侯七连忙谦虚几句:“哪里哪里,主要是造反派对我改造有法儿。”

社员们夸是社员们夸,三个队长怎么能夸一个老右派呢?都把他叫到队部审查。张碾盘说:“侯七你老实交代,今年丢了多少倭瓜?”

“没有,连一个也没有丢。”

王虎根笑了:“太绝对了吧?还是应该丢一两个的嘛。”

“真的,连一个也没有丢。”

李家彩就问:“你说没丢一个,有什么证据?”

侯七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本账,放在桌子上:“三个队长,我老实坦白,我早就害怕没有证据,就事先记了账。地里的倭瓜,从坐住胎开始长算起,我都编有号码儿,从〇〇〇〇一开始,用小棍刻在倭瓜上。每次分瓜,你们称斤,我就记号码儿,从头到尾,号码儿不乱,你们请过目。”

三个并肩王翻翻账目,两个立马就傻了脸。张碾盘还不信:“你两个看住他,叫我跑回去看看。”他回到家揭开大缸盖,取出存的老倭瓜,上边都有号码儿。再到邻家看看,果然不错。这才不再磨道寻驴蹄儿,硬寻侯七的麻烦。

从此,一连多年,社员们都拥护侯七当看瓜佬。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侯七才搬出了瓜庵。因为他的右派分子帽子给抹了,侯七又变成了国家干部。由于年龄大了,随即又办了退休手续,在家里明目张胆地做生意。把门面房朝街里敞开大门,自办了个颇大规模的“利民商店”。

一天,三个并肩王提着点心拿着油,来找侯七,进门就叫老叔长老叔短的:“七叔,一个人富不算富,你也得给我们找些挣钱门路。俺们来你这儿入股吧?”

侯七笑笑说:“要说也是,如今不兴造反,你们是要换换饭碗。但我不和你们搁伙计。你们年轻,正发哩。我上了岁数,已走下坡路了。我可以给你们找些门路。”

侯七只三言两语,说得三个并肩王欢欢喜喜而去,各自发展个体经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