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余韵,如同圣洁的光环,笼罩着整个京城。圜丘坛上那涤荡乾坤的“九霄环佩”香韵,仿佛还在每一个亲历者的鼻尖萦绕,在心间回荡。沈家大小姐沈知微的名字,连同那失传千年的圣香之名,被推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沈府门前,车水马龙,贺帖如雪片般飞来。往日里与沈家交好的、疏远的、甚至暗地里依附太子踩过一脚的,此刻都换上了最热切的笑脸,备上最贵重的礼物,试图攀上这艘重新起航、光芒万丈的巨轮。门庭若市,喧嚣鼎沸,几乎要将沈府的门槛踏破。
府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林氏守在沈崇山床边,寸步不离。沈崇山脸上的青紫已然褪尽,嘴唇也恢复了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悠长,如同陷入深沉的安眠。太医再次诊脉后,惊为天人,连称“心脉复苏,生机渐旺,简直是神迹!”林氏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看着丈夫安稳的睡颜,喜极而泣。
而这一切“神迹”的缔造者沈知微,却将自己关在了后院的香室里。
香室门窗紧闭,隔绝了前院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残留的、属于“九霄环佩”的圣洁余韵。沈知微坐在案前,脚踝的伤处被重新包扎过,依旧隐隐作痛,但她毫不在意。她的面前摊开着厚厚的香谱古籍,旁边散落着各种香料的碎屑和试香玉片。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祭典的成功,父亲的转危为安,并未让她有丝毫松懈。相反,太子那如同毒蛇般阴鸷的眼神,柳若烟扭曲的怨毒,以及萧珩那深潭般莫测的审视,都如同冰冷的警钟,时刻在她脑中敲响。
祭典的荣耀是暂时的。太子的报复,只会更加疯狂!她必须在风暴来临之前,积蓄足够的力量,找到足以彻底扳倒太子的致命一击!
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小姐,”青杏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紧张,“宫里的高公公……又来了!这次……是太子殿下亲临!仪仗已经到了府门外!说是……说是奉陛下口谕,亲来探望老爷,并……并有要事相商!”
太子!亲临!
沈知微握着香匙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探望?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分明是来摘取胜利的果实,是来试探,更是来……趁火打劫!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杀意。该来的,终究会来。
“更衣。”沈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冷冽。
沈府正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凝固。
太子萧珏端坐在主客位上,一身明黄常服,金线绣着四爪蟠龙,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温和笑意,仿佛真的是忧心臣子病情的仁厚储君。高公公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林氏强作镇定,陪着坐在下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中难掩对太子的戒备和一丝深藏的恨意。
沈知微在青杏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正厅。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衣裙,乌发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未施,苍白得近乎透明,脚步因为脚踝的伤而略显滞涩。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沉静如水,仿佛刚刚经历祭天大典荣光的人不是她,刚刚从鬼门关抢回父亲性命的人也不是她。
她走到厅中,对着太子,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冷如碎玉:“臣女沈知微,参见太子殿下。家父病重,未能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沈小姐快快免礼!”太子萧珏立刻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赞许,“沈小姐于祭天大典之上,复原失传圣香‘九霄环佩’,沟通天地,功在社稷,父皇龙心甚悦,连孤都深感钦佩!沈小姐不愧为沈家香道传人,实乃我大胤之幸!”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内室方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听闻沈尚书病势沉重,孤心甚忧。不知沈尚书现在情形如何?可有好转?”语气关切,情真意切。
沈知微心中冷笑连连。猫哭耗子!父亲为何会“病势沉重”,这伪君子比谁都清楚!
“承蒙殿下挂怀,”沈知微垂着眼帘,掩去眸底的冰寒,声音依旧平静,“家父得蒙陛下洪福,祭天圣火庇佑,已然脱离险境,此刻尚在昏睡静养,太医说……假以时日,当可痊愈。”她刻意加重了“祭天圣火庇佑”几个字。
太子萧珏脸上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但瞬间便恢复如常,甚至笑得更加温和:“如此甚好!沈尚书乃国之柱石,吉人自有天相!这祭天圣火,果然神异非凡!”他巧妙地接过话头,将功劳归于虚无缥缈的“圣火庇佑”。
他端起手边丫鬟奉上的青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姿态优雅从容,仿佛只是随口闲聊:“说来也是天意。沈尚书此番转危为安,沈小姐又在祭典上立下不世之功,沈家香道,重振声威,实乃双喜临门。”他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知微,那目光深处,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占有欲。
“孤今日前来,一为探病,二来……”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仿佛施恩般的郑重,“乃是奉父皇口谕!”
厅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太子萧珏站起身,目光扫过林氏惊疑不定的脸,最终牢牢锁定在沈知微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父皇感念沈尚书忠勤体国,沈小姐香道通神,于国有大功!更念及沈小姐年岁渐长,才德兼备,堪为闺阁典范!特命孤亲自前来,代天子问名!”
“沈知微听旨!”
他声音朗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父皇口谕:太子妃之位空悬已久。沈氏嫡女知微,门第清华,才德无双,更于祭天盛典立下殊勋,功在社稷。其品性、家世、功绩,皆堪为太子正妃!着太子萧珏,以正妃之礼,迎娶沈氏知微入东宫!择吉日完婚!钦此——!”
轰——!
如同平地惊雷!这道口谕,比祭天大典的圣旨更具毁灭性的冲击力!
太子妃!以正妃之礼迎娶!
这哪里是恩典?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掠夺!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太子看准沈家声望达到顶峰、父亲尚未完全苏醒、沈家根基未稳的绝佳时机,要将沈家连人带势力,彻底吞入腹中!一旦沈知微嫁入东宫,沈家百年基业,必将成为太子予取予求的囊中之物!而她沈知微,不过是笼中金雀,生死荣辱,皆在太子一念之间!
前世那冰冷绝望的东宫岁月,那被构陷、被囚禁、被夺子、最终惨死冷宫的噩梦,如同最血腥的画卷,在沈知微眼前轰然展开!
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冰冷刺骨!
“不——!”林氏失声尖叫,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她太清楚女儿嫁入东宫意味着什么!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深渊!
太子萧珏却仿佛没听到林氏的悲鸣,他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胜利者的微笑,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紧紧缠绕在沈知微身上,带着施舍般的傲慢:“沈小姐,还不快快领旨谢恩?从此,你便是孤的太子妃,与孤共享这万里江山,何等尊荣!”
他伸出手,仿佛要亲自搀扶起这位即将属于他的“太子妃”。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沈知微手臂的瞬间!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惊雷般炸裂在死寂的厅堂!
沈知微猛地抬手,狠狠挥向太子手边的案几!那只盛着半盏温茶的、价值连城的青玉茶盏,被她用尽全身力气,连同那沉重的紫檀木托盘,一同狠狠扫落在地!
碎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混合着茶叶,如同肮脏的污迹,瞬间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也溅湿了太子明黄常服的下摆!
“啊!”厅内响起几声丫鬟惊恐的尖叫。
太子萧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衣袍上的污渍,再看向那个胆敢在他面前摔杯的女子!一股被当众羞辱的暴怒瞬间冲上头顶,让他英俊的脸庞扭曲起来!
“沈知微!你放肆——!”他厉声呵斥,声音带着雷霆之怒!
“放肆?”沈知微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再也不是方才的沉静如水!里面燃烧着熊熊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女神!她苍白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泛起病态的潮红,身体因为激动和脚踝的剧痛而微微颤抖,但她的脊背,却挺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她无视了太子的咆哮,无视了满地的狼藉,无视了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她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太子那张虚伪扭曲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地狱中淬炼而出,带着彻骨的冰寒和滔天的恨意,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太子殿下!好一个情深义重!好一个天家恩典!”
“臣女敢问殿下!”
“我父沈崇山,一生忠君体国,清廉自守!为何会在祭典之前,突遭‘恶疾’,身中那南疆奇毒‘噬心散’,险些心脉枯竭而亡?!那毒引‘蚀骨幽昙’,天下间除了殿下您东宫秘藏的南疆异人,还有谁能调制?!”
“臣女再问殿下!”
“祭典之上,柳若烟当众质疑圣裁,扰乱祭祀,其心可诛!她背后若无依仗,怎敢如此胆大妄为?!那依仗之人,可是殿下您?!”
“臣女最后问殿下!”
“您这‘情深义重’的求娶,是真心实意?还是想将我沈家这‘功在社稷’的香道世家,连同我沈知微这条‘有功之臣’的性命,一同锁入您东宫的金丝牢笼,好让您慢慢炮制,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再如弃敝履?!”
一连三问!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太子萧珏的脸上!将他所有的虚伪面具,当众撕得粉碎!
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沈知微这石破天惊的指控和质问震得魂飞魄散!高公公面无人色,身体抖如筛糠!林氏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惊骇和……一丝解恨的光芒!
太子萧珏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一种骇人的铁青!他死死地盯着沈知微,眼中爆发出如同毒蛇般的阴鸷和杀意!那目光,恨不得将沈知微千刀万剐!
“沈知微!你……你血口喷人!污蔑储君!罪该万死!”他几乎是咆哮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了调。
“污蔑?万死?”沈知微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充满嘲讽的冷笑,那笑声如同冰棱刮过琉璃,刺耳而凄厉!
她猛地向前踉跄一步,不顾脚踝撕裂般的剧痛,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直刺太子:“殿下想要证据?好啊!”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猛地扫向厅外!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被惊动赶来的沈府护卫和仆役,还有被太子仪仗惊动、在府外探头探脑的百姓!
“今日在场所有人,皆为见证!”沈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凛然正气,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沈府上空,清晰地传了出去:
“我沈知微,今日在此,对天起誓!”
“我沈家满门忠烈,天地可鉴!”
“要我沈知微嫁入东宫,与虎谋皮,认贼作夫……”
她猛地抬手,指向香案上那尊供奉着祖先牌位、香火尚未燃尽的紫铜香炉!炉中,正静静积着一层灰白色的、细腻的香灰——那是祭天圣火“九霄环佩”燃烧后留下的圣洁余烬!
“——除非这祭天圣火的余烬,重燃成灰!除非这朗朗乾坤,日月倒悬!”
话音未落!
在太子萧珏惊骇欲绝、林氏失声惊呼、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
沈知微猛地探手,一把抓起香炉中那尚带余温的、圣洁的香灰!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太子萧珏那张因暴怒和震惊而扭曲变形的脸,狠狠泼了过去!
“痴心妄想——!拿着你的恩典,滚——!”
噗——!
雪白的香灰,如同漫天飞雪,又似神明降下的诅咒,瞬间扑满了太子萧珏的整张脸!灌入了他的口鼻!沾染了他华贵的明黄常服!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只剩下香灰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以及太子萧珏那被香灰呛住、发出的、如同野兽般压抑而暴怒的、惊天动地的咳嗽和嘶吼!
“呃……咳咳……噗!沈、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