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那声“痴傻丫头,构不成威胁”,像一道护身符,暂时将我和娘亲隔绝在了贵妃的视线之外。
永和宫的那对母女,沉浸在被“天命”眷顾的荣光里,享受着无尽的吹捧和奢靡。
我们则在冷宫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挣扎求生。
冷宫的日子,是泡在苦水里的。
馊饭、冷粥、破棉絮,还有那些永远也散不去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娘亲的身体,在生产那晚耗尽了元气,又得不到半点滋补,迅速垮了下去。
她时常咳嗽,脸色苍白得吓人,却总是把搜罗到的、为数不多能入口的东西,先紧着我。
“简儿吃,多吃点,才能长大。”她摸着我的头,眼神温柔得像月光。
我懵懂地点头,努力吞咽着那些拉嗓子的食物。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住的地方这么破,吃的东西这么差。
但我能感觉到娘亲的艰难和爱护。
所以,我尽量不哭不闹。
那些冷宫的废妃们,起初对我们是漠然的。
皇宫这个地方,心早就死了,谁还有闲情管别人的死活?
但渐渐的,事情起了变化。
或许是因为我出生那晚的异象,或许是因为娘亲云答应那份沉静的坚韧,又或许,是因为我身上那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运气”。
我三岁那年冬天,特别冷。
破窗户糊了多少层破纸也挡不住寒风,娘亲把她唯一一件厚实的旧棉衣裹在我身上,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咳嗽得更厉害了。
我蜷缩在她怀里,仰着头看她消瘦的下巴,小声说:“娘,简儿冷。”
是真的冷,小脚丫都冻僵了。
娘亲把我搂得更紧,声音带着颤:“简儿乖,抱着娘就不冷了。”
可她的身体也是冰凉的。
那天晚上,我们相拥着在破炕上发抖,几乎以为熬不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吵醒。
睁眼一看,破旧的窗棂破洞里,不知被谁塞进了一团东西。
娘亲警惕地过去,小心翼翼取下来。
是一团不算新,但厚实柔软的棉絮。
虽然脏兮兮的,却足以抵御严寒。
“这……这是哪来的?”娘亲又惊又疑。
冷宫里,一块完整的布头都是宝贝,何况是这么大一团棉絮。
没人回答。
只有窗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靠着这团“天降”的棉絮,娘亲勉强絮了个小坎肩给我,我们熬过了那个冬天。
后来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
我饿得肚子咕咕叫,看着空空的米缸发呆,小声嘀咕:“饿。”
没过多久,就有一只野猫叼着半块不知道从御膳房哪个角落偷来的、已经冷掉的点心,扔在我们的破门口。
虽然沾了灰,但掰掉外面,里面是能吃的。
我渴得嘴唇干裂,看着见底的水缸发呆。
第二天早上,门口会放着几个带着露水的、不知名的野果子,虽然酸涩,却能解渴。
甚至有一次,娘亲病得厉害,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我吓得直哭,抱着她喊:“娘不要病,娘要好起来。”
第二天,那个总是疯疯癫癫、念叨着“我儿”的废妃,竟然摇摇晃晃地拿来几株干枯的草药,含糊不清地说:“煮水……喝……治咳……”
娘亲将信将疑地喝了,咳嗽竟然真的减轻了不少。
次数多了,冷宫里的妃嫔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是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惊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她们开始偷偷叫我“小福星”。
那个曾经指点娘亲用锅灰掩盖我胎记的疯废妃,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喃喃道:“凤佑……是真的……凤凰怜惜苦命人……”
娘亲总是紧张地把我拉回身后,不让她多说。
但私下里,她看着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复杂。
她不再仅仅把我当作需要她拼死保护的小可怜,她开始隐隐觉得,我的身上,或许真的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力量。
这种力量,在冷宫这个绝望之地,像暗夜里微弱的萤火,虽然渺小,却给了这些被遗弃的女人们一丝微弱的希望和暖意。
她们会把省下来的一口吃的偷偷塞给我,会在我和娘亲被更凶狠的弃妃欺负时,颤颤巍巍地站出来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冷宫,成了我们畸形的庇护所。
而墙外的世界,是另一番光景。
永宁公主的周岁宴,办得极尽奢华。
听说皇上龙心大悦,特意恩准在御花园大摆宴席,百官朝贺。
明珠为灯,锦缎铺地,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
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整个皇宫都弥漫着酒肉和香料的浓郁气息。
就连我们这偏僻的冷宫,偶尔风大的时候,似乎都能飘来一丝丝那里的喧嚣和甜腻。
那天,娘亲抱着我,坐在冷宫最高的那级破台阶上,望着永和宫方向天空被灯火映出的微光。
我手里捧着半个不知道哪个好心废妃偷偷给的、已经干硬的窝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
娘亲轻轻哼起了一首江南小调,声音很轻,带着化不开的愁绪。
“简儿,”她忽然低声说,“今天,是那位永宁公主的生辰。”
我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窝窝头的碎屑,不解地看着她。
“她一定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戴着最亮的珠宝,有很多很多人陪着她,吃最好吃的东西……”娘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
她低下头,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温热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
“娘的简儿也是今天生辰呢……”
我不明白娘亲为什么哭,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她的眼泪。
“娘,不哭。窝窝头,好吃。”我把手里啃得乱七八糟的窝窝头往她嘴边递。
娘亲破涕为笑,紧紧抱住我:“对,娘的简儿有窝窝头吃,也很好。”
可我知道,不好。
我听到过送饭太监的议论,说永宁公主的周岁宴,光是糕点就有上百种,有一种叫什么“玉露糕”的,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而我手里的窝窝头,又硬又糙,拉得嗓子疼。
但那是我和娘亲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极致的匮乏和偶尔微小的“幸运”中,我长到了五岁。
额头的锅灰,娘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偷偷帮我补上,那枚小小的凤羽胎记,被彻底掩盖。
我依旧表现得比同龄孩子迟钝些,不太爱说话,反应也慢半拍。
这是娘亲和我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有在我独自一人,或者面对小动物、花草时,我眼里才会流露出属于孩童的灵动和好奇。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守着娘亲,在冷宫里悄悄长大。
直到那年春天,娘亲的病突然加重了。
她咳得越来越厉害,有时甚至会咳出血丝。
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灰败的颜色。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连抱着我都吃力了。
冷宫里找不到像样的药,那些偶尔出现的“幸运”草药,这次也失去了作用。
我害怕极了。
我整天守在娘亲床边,拉着她冰凉的手,一遍遍地喊:“娘,娘你不要睡,简儿害怕。”
娘亲艰难地睁开眼,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简儿不怕……娘……没事……”
可我知道,她在骗我。
她的呼吸那么微弱,好像随时都会停止。
那个总是疯癫的废妃,有一次清醒过来,看到娘亲的样子,摇了摇头,对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我说:“娃儿……你娘……怕是不行了……得找太医……不然……”
她没说完,又陷入了疯癫,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但“太医”两个字,像一道光,劈进了我混沌的小脑袋里。
太医。
能治病的人。
在哪里?
在外面。
那个有好吃点心、有漂亮衣服、有很多人的世界。
娘亲需要太医!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我看着娘亲气息奄奄的样子,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
我不能没有娘亲。
冷宫的妃子们偷偷议论,说皇上偶尔会从离冷宫不远的一条宫道经过,去西苑骑马。
皇上。
那是宫里最大的人。
他一定有办法救娘亲!
五岁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简单直接的念头:找到那个最大的人,求他救娘亲!
一天傍晚,娘亲又昏睡过去。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我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偷偷溜出我们住的那间破屋子,避开偶尔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废妃,像一只灵活的小老鼠,凭着记忆中对那些送饭太监和疯妃只言片语的拼凑,朝着冷宫大门的方向摸去。
我知道大门总是锁着的。
但我记得,有一次和娘亲捡柴火时,发现靠近宫墙的地方,有一个狗洞,被杂草掩盖着。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扒开杂草,从那狭窄的狗洞里爬了出去。
冰冷的宫墙砖石磨破了我的膝盖和手肘,但我顾不上疼。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离开冷宫的范围。
外面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宽阔。
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凭着直觉,朝着记忆中有人提过的、皇上可能会经过的那条宫道跑去。
我跑得气喘吁吁,小脸脏得看不出本来模样,身上破旧的衣衫被树枝刮得更破。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那个最大的人,救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