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5:19:50

府试第二场、第三场,分别在四月十三和十五举行。相较于首场策论的宏大深刻,这两场更侧重于经义记诵、判词公文、诗赋杂文等基础与实用能力的考察。考场肃穆依旧,但经历了首场那篇直指“清源塞漏、吏治根本”的策论洗礼,林牧的心境反倒比之前更加沉稳。他按部就班,将多年(包含前世积累与原身苦功)所学,如溪流归海般注入笔端,文章工稳扎实,虽无惊艳绝伦之句,却也绝无纰漏可寻。

每场考毕出场,张掌柜和陈大福必在府学外等候。陈大福伤势渐愈,已能在人搀扶下缓行,只是脸色依旧不如从前红润。他绝口不提那晚惊险与烧毁的证据,只絮叨些市井见闻,或是提醒林牧注意饮食休息。张掌柜则变着法子让厨房准备滋补又清爽的饭菜,生怕林牧累着。这份劫后余生般的温情,让林牧在紧张的考试间隙,感到些许难得的踏实。

四月十六,府试全部结束。紧绷了近半月的弦骤然松开,汴京城内的应试士子们如同潮水退去,显出一种喧嚣后的疲惫与期待交织的奇特氛围。茶楼酒肆里,对答案、议考题、揣摩考官喜好的声音再次高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序幕已然拉开。

林牧没有参与这些议论。他回到文华斋后院,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傍晚才被饿醒。起身后,他只觉神清气爽,连月来的压力、惊险、疲惫仿佛都被这一觉涤荡了不少。他知道,真正的结果尚需等待,而等待期间,生活仍需继续。

他恢复了蒙学授课,也重新开始到张掌柜的书房帮忙整理书目,偶尔参与工坊里关于活字排版效率提升的小讨论。一切似乎回到了县试放榜前的平静,但又有些不同。文华斋的伙计和邻居们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不仅因他是案首,更因他前些时日面对刑部差役时的镇定,以及之后闭门苦读、一举考完府试的坚韧。连一向有些傲气的杨文远,如今见面也会主动点头致意。

四月中下旬,关于北疆的消息陆续传来,并不乐观。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边市时开时闭,朝廷增派的钦差似乎也未能完全弹压局面。汴京城内,关于是否该“大举征伐”的争论,在朝堂与市井间同时发酵。粮价又微涨了一些,人心有些浮动。

四月廿五,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门了。来的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徐焕府上的管家,态度恭谨,送上四色时新果品并一匣新茶,说是徐大人得知林生员府试辛劳,聊表慰问。管家并未多言,只留下东西和一句“徐大人说,望林生员静候佳音,保重身体”便告辞了。

这份问候恰到好处,既不过分亲近惹眼,又明确传达了徐焕持续的关注与善意。林牧将茶叶分出大半送给张掌柜和陈大福,果品则分给了蒙学的孩童们,自己只留少许。

四月廿八,韩庸老先生派人送来一本新抄录的《江州近十年府试策论题型流变分析》,显然是专门为他整理的。附信依旧简短:“观汝首场策论之纲,已知汝志。后续之试,料无大碍。静待花开即可。” 这已是相当高的评价和期许。林牧将这本新资料与之前韩庸所赠的《北疆风物考略》放在一起,心中感激。

最让林牧挂心的,是周文渊处一直未有音讯。这位将他引入更复杂视野的致仕翰林,自赠砚之后便似隐身。林牧猜测,或许周老也在观望,观望他的府试结果,观望朝局风向,也观望他林牧能否在接二连三的风波中稳住心神。

时间在平静而微妙的等待中,滑入了五月。

五月初三,府试放榜前五日。傍晚,林牧正在后院指导一个工匠学徒改良活字存储盒的抽屉滑轨设计,前堂伙计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林……林相公!快!快去看看!有人……有人送来好多书!指名给您的!”

林牧一怔,放下手中的木尺,来到前堂。只见店门口停着一辆宽敞的青幔马车,两个穿着体面、训练有素的仆人,正从车上小心翼翼地搬下一箱箱书籍。箱子是上好的樟木所制,散发着防虫的清香。已经搬进来的几只箱子打开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线装书,纸张上乘,墨香浓郁,一看便是精工印制。

张掌柜正在与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交涉,见林牧出来,忙道:“林牧,这位是周老翰林府上的周管家。这些书,都是周老命人送来的,说是……赠予你。”

周文渊!林牧心中一凛,连忙向周管家行礼。

周管家约莫五十岁,面容和善,举止得体,回礼后温言道:“林相公,老爷吩咐,将他书房中一些于科举、于经世致用有益的书籍,复抄了一份,赠与相公,助相公进学。老爷说,书非仅用以读,更当用以思,用以行。望相公善加利用。” 他指了指那些书箱,“这里面,除经史典籍外,还有历年朝廷重要政论汇编、地方志乘、河工水利纪要、乃至一些域外风物杂记,共计三百六十五册。老爷说,学问如海,当博观约取。”

三百六十五册!且内容如此广泛深入!这份赠礼的价值,远超之前的古砚!这不仅仅是馈赠,更是一种巨大的期许和无声的鞭策——周文渊在告诉他,对他的培养已进入更深层次,期望他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和更扎实的实务知识储备。

“周老厚赠,学生……何以为报?”林牧声音有些发涩。

周管家微微一笑:“老爷说,读书人报国报民,便是最好的报答。相公只需安心向学,不必挂怀。” 他顿了顿,似不经意般补充道,“老爷还让老仆转告相公一句话:‘近日朝中或有风雨,然根基深厚者,自可岿然不动。府试不过小坎,目光当放长远。闲暇时,不妨多读史,尤重前朝财赋改革得失之鉴。’”

又是提醒! “朝中或有风雨” 、“财赋改革得失之鉴”,这分明是在暗示朝局将有变动,且可能与财政相关,让他提前研习准备!联想到自己府试策论的核心正是“清源塞漏”的理财之论,周文渊此举,针对性极强。

“学生谨记周老教诲!”林牧郑重应下。

周管家点点头,指挥仆人将书籍全部搬入店内,又留下了一份详细的书目清单,便告辞离去。

文华斋内一时被书箱占满,墨香四溢。张掌柜看着这阵势,又是欢喜又是咂舌:“周老这是把半个家底都搬来了吧?林牧,你这可是得了天大的造化!这些书,寻常人家几辈子也攒不起!”

林牧抚摸着光滑的书箱,心中沉甸甸的。他明白,这些书是阶梯,也是枷锁。周文渊在为他铺就更宽广的路,也在将他更深地绑上自己的理念与道路。

接下来的两天,林牧和张掌柜一起,将这些书籍分门别类,暂时存放在文华斋后院一间腾空出来的干燥厢房里。林牧每日除温习功课外,便沉浸在这片新的书海中。他重点翻阅那些政论汇编和财赋改革史料,结合周文渊的暗示,试图揣摩朝局可能的动向。

五月初六,放榜前两日。傍晚,林牧正在厢房翻阅一本前朝《盐铁论辩》的抄本,陈大福拄着拐杖慢慢挪了进来,脸色有些异样。

“陈伯,您怎么起来了?快坐下。”林牧忙放下书,扶他坐下。

陈大福摆摆手,低声道:“小子,外头……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我今儿个感觉好些,就想去街口老孙头那儿听听闲篇。”陈大福道,“听到些闲话,说朝廷好像要派个大员,下来巡查江州、乃至整个东南的漕运、盐政,还要查账!风声好像就是从这两天开始的,传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说,北边仗可能真要打大了,朝廷钱不够,所以才急着从这些地方找补……”

查漕运、盐政?林牧心头一动。这不正与周文渊“财赋改革”、自己“清源塞漏”之论隐隐相合吗?难道朝中主事者真的打算动手整顿了?若真如此,牵动的利益将是天文数字,引发的反弹也必然剧烈!

“还有,”陈大福声音更低,“我好像……看到‘快活林’那个鼠须管事在附近转悠,虽然换了衣裳,但我认得他那双贼眼。他没进店,就在对街茶馆坐了会儿,眼睛老往咱们这儿瞟。”

林牧心中一紧。“过山虎”的人还没死心?还是在观望?他们是否听到了朝廷要查漕运盐政的风声,因而更加紧张?

“陈伯,这几天您尽量不要出门。店里我也会让掌柜的和伙计们都留意着。”林牧沉声道。

“我晓得。”陈大福点头,“我就是提醒你一声。放榜在即,莫要因为这些杂事分心。你如今是案首,又考了府试,关注你的人多,他们未必敢明目张胆做什么,但暗地里的勾当,不得不防。”

五月初七,放榜前最后一日。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混杂着士子们极致的期盼与焦虑,弥漫在汴京城中。林牧强迫自己静心读书,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飘向明日的榜单,飘向朝廷隐约的风声,飘向暗处可能存在的威胁。

傍晚,张掌柜从外头回来,带回一个更确切的消息:“我今日去给国子监郑博士送新印的书,听他那儿的门子说,朝廷已定下,由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户部侍郎衔的赵岩赵大人,为‘东南财赋清查使’,不日即将出京,巡视江州、两浙、淮南等路,重点核查漕运、盐课、茶税及地方仓储。据说……皇上的旨意里,有‘彻查积弊,以充国用’八字。”

都察院、户部、侍郎、钦差!名头如此之大,职权如此之重,看来朝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赵岩此人,林牧略有耳闻,是朝中有名的能臣干吏,但也以作风强硬、不避权贵著称。他若南下,东南官场乃至与之勾连的商界、帮派,必将掀起巨浪!

而“快活林”、“过山虎”与漕运军粮案的勾连……正在这巨浪可能席卷的核心区域!

林牧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历史的车轮正在缓缓转向,而自己,正站在车轮碾过的轨迹边缘。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脑海中,府试的文章、周文渊的赠书与暗示、陈大福舍命换来的记忆、朝廷清查的风声、还有暗处窥伺的目光……交织成一幅庞大而纷乱的图景。

他知道,明日放榜,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也危机四伏的局面。府试功名,将是他的新甲胄,也是他的新责任。

窗外,五月初的夜空,星河低垂,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座即将迎来新变的古老都城,以及城中那个心怀激荡、难以入眠的年轻士子。

放榜日的晨曦,即将刺破最后的黑暗。而林牧的青云之路,也将迎来又一次关键的检阅与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