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0 05:21:35

天还没亮,林春芽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被母亲轻轻摇醒的。王桂芬蹲在炕边,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里面卧着个荷包蛋。

“快吃,趁热。”母亲小声说。

林春芽坐起身,接过碗。荷包蛋煮得嫩嫩的,蛋白凝成白玉,蛋黄还是溏心的。她知道,这是家里仅剩的鸡蛋之一——另一只昨天被奶奶煮给爷爷吃了。

“妈,你怎么……”

“快吃。”王桂芬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吃了才有力气考试。”

林春芽埋头吃了起来。糊糊煮得稠,蛋香混着玉米的甜,温温热热地从喉咙滑下去,一直暖到胃里。她吃得很快,但每一口都细细品味。

这是重生以来,吃得最踏实的一顿早饭。

吃完,王桂芬接过碗,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里面有两个窝头,还有你爸昨天去公社换的芝麻糖。考试时间长,中间饿了吃。”

“妈,芝麻糖很贵……”

“别管贵不贵。”王桂芬把布包塞进她怀里,“考试要紧。”

林春芽看着母亲。煤油灯的光晕里,母亲的脸显得格外柔和,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担忧和期盼。

“妈,我一定会考好。”她说。

“妈信你。”王桂芬眼眶红了,赶紧别过脸,“快收拾收拾,趁你奶还没起,赶紧走。”

林春芽迅速穿好衣服,把母亲准备的布包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半截铅笔,一块橡皮,还有她自己用废纸订的小本子——这是她的草稿纸。

推开屋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东屋西屋都关着门,只有爷爷那屋传来鼾声。

她轻手轻脚走到院门口,刚拉开门闩——

“去哪儿?”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春芽心里一沉,缓缓转过身。

赵金花站在正屋门口,披着件褂子,手里拄着烧火棍,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身上。

“奶,我……”林春芽脑子飞快转动,“我去公社卫生院,找周大夫问点事。那两只鸡好像有点拉稀,我想问问怎么办。”

“拉稀?”赵金花眯起眼,“昨儿不还好好的?”

“就是昨晚开始的。”林春芽低下头,“我怕鸡出事,所以想早点去问。”

赵金花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冷笑:“春芽,你当我是傻子?”

林春芽手心冒汗。

“记分员考试,今天。”赵金花一字一顿,“你以为我不知道?”

“奶,我……”

“跪下!”

一声厉喝。

林春芽没动。

赵金花举起烧火棍:“我让你跪下!”

正屋门开了,林满仓走出来:“大清早吵什么?”

“这死丫头,要去考试!”赵金花指着林春芽,“我早就说了不许去,她还敢偷偷去!”

林满仓看向林春芽,眉头皱起:“春芽,你真要去?”

林春芽抬起头,看着爷爷。这个前世从未为她说过一句话的老人,此刻脸上是复杂的神色——有不满,有无奈,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爷,我想试试。”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试什么试?”赵金花抢话,“女娃子当什么记分员?丢人现眼!”

“怎么就丢人了?”西屋门开了,王桂芬冲出来,挡在女儿身前,“妈,春芽有文化,让她去试试怎么了?”

“你闭嘴!”赵金花用烧火棍指着王桂芬,“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春芽是我女儿,我就要说!”王桂芬声音颤抖,但一步不退,“这些年,春芽为这个家做的还不够多吗?现在她想考个记分员,给自己谋条出路,有什么错?”

“出路?嫁人就是她的出路!”赵金花骂道,“一个赔钱货,还想要什么出路?”

林春芽看着挡在身前的母亲。那个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此刻像护崽的母鸡,张开翅膀,直面风暴。

她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奶。”林春芽开口,“我就去考这一次。考上了,我当记分员,给家里挣工分。考不上,我认命,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你——”

“让她去。”

林满仓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金花不敢相信地看着丈夫:“你说什么?”

“我说,让她去。”林满仓拄着拐杖,声音低沉,“考得上考不上,是她的本事。考上了,也是给老林家争光。”

“争什么光?女娃子……”

“够了!”林满苍打断妻子,“这个家,我还做得了主!”

赵金花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林春芽看着爷爷,心里也满是惊讶。前世,爷爷从未为她说过话。这一世……

“去吧。”林满仓挥挥手,“考完了早点回来。”

“谢谢爷。”林春芽鞠了一躬,转身出了院门。

身后传来赵金花的哭骂声:“你这个老糊涂!你就惯着她吧!以后有你好受的……”

声音渐渐远了。

林春芽走在晨雾弥漫的村路上,脚步越来越快。

她赢了第一仗。

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公社小学在公社大院后面,三排平房,土坯墙,瓦片顶。今天是周日,学校没上课,但操场上已经聚了不少人。

林春芽到的时候,看见二十多个年轻人等在操场上,有男有女,大多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她认得其中几个——队里的知青,还有邻村的高中毕业生。

她在人群边缘找了个位置站着,尽量不引人注意。

但很快就有人注意到她。

“哟,这不是林春芽吗?”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

林春芽回头,看见一个穿花衬衫的姑娘走过来,是邻村李家的女儿李秀英。前世,这姑娘嫁给了公社干部的儿子,后来过得不错,但也因此眼高于顶,看不起农村姑娘。

“你也来考试?”李秀英上下打量她,眼神轻蔑,“你们家不是不让你念书了吗?”

“念到初二。”林春芽平静地说。

“初二?”李秀英捂嘴笑,“我才读到高一呢,都觉得没把握。你初二就想考记分员?”

周围几个年轻人都看过来,眼神各异。

林春芽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本《农村记账方法》——她昨晚连夜把养鸡的书皮又换回来了,就着晨光看了起来。

“装什么装。”李秀英哼了一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凑过来。

“春芽同志。”

林春芽抬头,看见陈卫国和一个女知青走过来。

“陈同志。”她站起身。

“这是赵晓梅同志,我们知青点的。”陈卫国介绍,“她也来考试。”

赵晓梅扎着两根麻花辫,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酒窝:“你就是林春芽?卫国经常提起你,说你很爱学习。”

“赵同志好。”林春芽礼貌地说。

“别紧张。”赵晓梅拍拍她的肩,“咱们女同志不比男同志差,加油。”

“嗯。”

八点半,学校的老师出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

“考生注意!考生注意!现在开始点名,念到名字的进教室!”

人群安静下来。

老师开始念名单。一个个名字喊过去,被喊到的人走进第一间教室。

“陈卫国!”

“到!”

“赵晓梅!”

“到!”

“李秀英!”

“到!”

林春芽的心提了起来。

名单快念完了,还没念到她。

难道奶奶真的跟队长打了招呼,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就在她心沉到谷底时——

“林春芽!”

“到!”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老师看了她一眼,在名单上打了个勾:“进去吧。”

林春芽快步走进教室。

教室里摆着二十多张课桌,每张桌子上贴着考号。她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后一排靠窗。

坐下后,她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桌上已经放好了考卷和草稿纸。考卷是油印的,蓝色字迹,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

第一页是政治题。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为人民服务》的主要内容、农业学大寨的意义、党的基本路线……

都是她复习过的。

她拿起铅笔,开始答题。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和偶尔的咳嗽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林春芽写得很快,但字迹工整。前世她练过字,虽然铅笔写起来不如钢笔流畅,但依然看得出功底。

政治题写完,翻页。

第二页是算术题。工分核算、粮食产量计算、肥料配比……

她打起算盘。

算盘是她从家里偷偷带出来的,母亲的陪嫁,红木算盘珠已经磨得发亮。珠子在她手指间飞快跳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旁边一个男考生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林春芽没理会,专注计算。

第三页是实务题。给出一组生产队收支数据,要求编制简单的收支表;给出一段工作记录,要求计算工分……

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难。

前世她在城里打工,做过会计助理,接触过更复杂的账目。现在这些题目,在她眼里就像小学算术。

她越写越顺,越写越快。

写完最后一道题,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才过去一个半小时。考试时间两个小时。

她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然后举手。

监考老师走过来:“怎么了?”

“老师,我答完了,能交卷吗?”

老师一愣:“答完了?还有一个小时呢。”

“我检查过了。”

老师拿起她的考卷,翻了翻,眼神越来越惊讶。他看了看林春芽,又看了看考卷:“你确定?”

“确定。”

老师点点头:“那你可以走了。”

林春芽收拾好东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出教室。

阳光刺眼,她眯了眯眼。

操场上,还有一些没进考场的考生在等待下一场。看见她出来,都围了过来。

“你怎么出来了?考完了?”

“不会吧?这才一个多小时!”

“是不是太难了,放弃了?”

林春芽没回答,径直往外走。

李秀英在后面喊:“喂,林春芽,你是不是不会做啊?不会做也别放弃嘛,好歹坐到结束啊!”

林春芽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都会做。”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卫生院。

周大夫正在院子里晒药材,看见她,愣了一下:“丫头,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考试吗?”

“考完了。”林春芽说。

“这么快?”周大夫看看日头,“这才……不到十点。”

“嗯,题不难。”林春芽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周大夫,我昨天又挖了点东西,您看看。”

布包里是几株柴胡,还有一小把金银花。是她前天去后山挖党参时顺手采的。

周大夫接过去看了看:“柴胡不错,金银花也好。你最近挖药挺勤啊。”

“我想多攒点钱。”林春芽老实说。

周大夫叹口气,拿出秤称了称:“柴胡一斤八毛,金银花一斤六毛。你这总共……算你一块二吧。”

他从兜里掏钱。

“周大夫,”林春芽忽然问,“您认识公社小学的老师吗?”

“认识几个。怎么了?”

“今天考试的监考老师,戴眼镜那个……”

“哦,那是王老师,教数学的。”周大夫说,“人挺正派,就是有点古板。你问他干什么?”

林春芽犹豫了一下:“我想知道……考卷什么时候改出来?”

周大夫笑了:“这么着急?至少得两三天吧。怎么,有信心?”

“有一点。”林春芽低下头,“我就是想……早点知道结果。”

“行,我帮你问问。”周大夫说,“王老师经常来我这儿抓药,等他来了,我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周大夫。”

从卫生院出来,林春芽又去了供销社。

她用刚赚的一块钱,买了半斤红糖,还有一小包针线。红糖是给母亲的,针线是她自己用。

走出供销社时,她看见林卫东从对面照相馆出来,手里拿着个纸袋。

两人打了个照面。

林卫东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嘲讽的笑:“哟,考完了?这么早出来,是不是考砸了?”

林春芽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喂,我跟你说话呢!”林卫东追上来,“你到底考得怎么样?”

“还行。”林春芽说。

“还行?”林卫东嗤笑,“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就会死读书,真考起来肯定不行。不像我,老师说我很有希望。”

林春芽停下脚步,看着他:“你也考了?”

“那当然!”林卫东挺起胸,“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初中毕业生。等我当上记分员,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林春芽看着他手里那个纸袋:“那是什么?”

“照片!”林卫东得意地说,“我娘说了,等我考上记分员,就去照相馆拍张正式的相片,挂在家里。”

“哦。”林春芽点点头,“那祝你考上了。”

她转身要走。

“等等!”林卫东叫住她,“你买红糖干什么?哪来的钱?”

“我妈让我买的。”林春芽说,“钱是她给的。”

“你妈哪来的钱?”林卫东不信,“二婶一个月才挣几个工分?”

“那你呢?”林春芽反问,“你照相的钱哪来的?照相不便宜吧?”

林卫东脸色一变:“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林春芽笑了,“所以你也别管我。”

说完,她快步走开。

林卫东在后面气得跺脚。

回到家时,已经晌午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两只芦花鸡在刨食。林春芽走过去检查鸡食槽——干净的,没有盐粒。看来昨晚她清理得很彻底。

正屋门开着,她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是刘翠花的声音,“春芽那丫头,今天真去考试了?”

“去了。”赵金花的声音闷闷的,“老头子让她去的。”

“爸也是糊涂。”刘翠花说,“女娃子当什么记分员?再说了,卫东也去考了,要是春芽考上了,卫东没考上,那不成笑话了?”

林春芽站在门外,静静听着。

“卫东肯定能考上。”赵金花说,“老师都说他有希望。”

“那万一呢?”刘翠花压低声音,“妈,不是我多想。春芽那丫头最近不对劲,你看她又是看书又是养鸡的,心里肯定有主意。要是她真考上了,以后翅膀硬了,还能听咱们的?”

赵金花没说话。

“要我说,得想个办法。”刘翠花继续说,“就算她考上了,也不能让她去当记分员。”

“那怎么行?队里选的……”

“队里选的怎么了?”刘翠花冷笑,“咱们说她病了,或者给她说门亲事,让她赶紧嫁出去。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队里还能管?”

林春芽心里一寒。

前世,大伯母就是这样做的。在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刘翠花到处给她说亲,想在她入学前把她嫁出去。

这一世,竟然提前了。

“这事儿……”赵金花犹豫,“等考试结果出来再说吧。”

“妈,不能等!”刘翠花急了,“等结果出来就晚了!得提前准备!”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林春芽悄悄退开,回到西屋。

母亲正在纳鞋底,看见她回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考得怎么样?”

“还行。”林春芽把红糖拿出来,“妈,这个给你。”

王桂芬看着红糖,眼睛又红了:“你哪来的钱?”

“我挖药材赚的。”林春芽小声说,“妈,你收好,别让人看见。”

“春芽……”王桂芬握住女儿的手,“妈没用,让你受苦了。”

“不苦。”林春芽摇摇头,“妈,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她把刚才听到的话说了一遍。

王桂芬的脸唰地白了:“她……她怎么能这样?”

“妈,你别怕。”林春芽握住母亲的手,“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王桂芬眼泪掉下来,“你奶要是真给你说亲,你能怎么办?你不嫁,就是不孝,全村人都会戳你脊梁骨。”

“那就让他们戳。”林春芽眼神坚定,“妈,我不想嫁人,至少现在不想。我要当记分员,我要攒钱,我要带你和爸离开这里。”

“离开?”王桂芬愣住了,“去哪儿?”

“去城里。”林春芽说,“妈,你相信我,我一定做得到。”

王桂芬看着女儿。十五岁的女孩,眼神却像经历过风霜的大人,坚定,明亮,有力量。

“妈信你。”她擦擦眼泪,“你说怎么办,妈都听你的。”

林春芽凑到母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桂芬先是惊讶,然后犹豫,最后咬咬牙,点点头。

下午,林春芽照常去上工。

地里,人们都在议论今天的考试。

“听说春芽第一个交卷?”

“可不是,进去一个多小时就出来了。”

“肯定是不会做,放弃了。”

“女娃子嘛,能考什么试。”

林春芽听着这些议论,埋头干活,一言不发。

傍晚收工时,队长叫住她。

“春芽,你过来一下。”

林春芽跟着队长走到地头。

“你今天考试,感觉怎么样?”队长问。

“还行。”林春芽说。

队长看着她,欲言又止:“春芽,你奶今天来找过我。”

林春芽心里一紧。

“她说……如果你考上了,让你别去当记分员。”队长叹口气,“这是你们家的家务事,我本不该管。但记分员是队里选的,得为队里服务。如果你真考上了,队里肯定希望你去。”

“队长,我想去。”林春芽抬起头,“我一定能干好。”

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拍拍她的肩:“行,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林春芽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默默计算。

考试结果三天后出来。

这三天,她得做好准备。

应付家里的压力,应对可能的说亲,还有……等成绩。

她摸了摸怀里的小本子——今天考试时,她把几道重要题的答案都默写下来了。刚才对了一遍,应该没错。

她有信心。

但信心不能当饭吃,还得有实际的准备。

她想起周大夫说的,王老师会去卫生院抓药。

明天,她再去一趟卫生院。

有些话,得当面说。

夜深了,林春芽躺在炕上,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的月亮很亮,明天应该是个晴天。

她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考卷上的题目,一道一道,清晰无比。

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