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个工分。
林春芽盯着自己算出来的数字,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不是算错,她反复核对了三遍。去年三队的工分账目,明明白白多出了五百一十七个工分。这些工分分散在不同的社员名下,有的多记了两三个,有的多记了七八个,积少成多,就成了这个惊人的数字。
她合上账本,手指冰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账目混乱了。这是有意的篡改,是侵占集体财产。
在1975年的农村,工分就是命。一个工分能换一斤玉米,能抵一天的口粮。五百多个工分,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上一个月。
是谁干的?
林春芽翻看账本上的签名。去年的记分员是李老栓,五十多岁的老会计,年初中风了,这才有了这次选拔新记分员的事。
李老栓这个人,林春芽有印象。瘦瘦小小的,戴着老花镜,说话慢吞吞的,看起来老实巴交。他管了十几年账,从来没出过大问题。
但账本不会说谎。
林春芽又翻开账本,仔细看那些涂改的痕迹。有些数字明显被改过,比如“7”改成“9”,“3”改成“8”。改的人很小心,用的是一样的墨水,但笔迹不同。
不是李老栓改的。
那是谁?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去年秋天,大伯林建党曾经替李老栓记过几天账。那时候李老栓的老婆生病,他去医院陪护,队里就让林建党临时顶替。
林建党……
林春芽的心沉了下去。
她继续翻账本,找到去年秋天那几天的记录。字迹确实不同,李老栓的字方正,林建党的字潦草。而那几个被改动的数字,就在这几天的账目里。
证据找到了。
但有什么用?
林建党是她大伯,是林家的长子。她要是把这事情捅出去,那就是把天捅破了。爷爷会怎么想?奶奶会怎么想?整个林家会怎么对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林春芽收起账本,锁进抽屉里。钥匙只有她和队长有,暂时安全。
但她知道,这个秘密不能永远藏着。
走出队部时,天已经黑了。初秋的夜风有点凉,她裹紧了衣服,快步往家走。
村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月光洒下来,把土路照得白晃晃的。
快到家时,她看见院门口站着个人。
是母亲王桂芬。
“妈,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王桂芬拉住她的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看账本,忘了时间。”林春芽说,“妈,以后你别等我了,天冷。”
“妈不冷。”王桂芬握紧女儿的手,“春芽,你三婶今天……把鸡抱走了。”
林春芽一愣:“抱走了?”
“嗯,说是她养,就抱到她屋里去了。”王桂芬压低声音,“我看她那样子,不像是好好养。你小心点,她可能要耍花样。”
林春芽点点头:“我知道了。”
母女俩进了院。
院子里,林卫东正在水井边打水,看见她们,哼了一声。
“大忙人回来了?”
林春芽没理他,径直往西屋走。
“喂,”林卫东叫住她,“听说你看了一下午旧账本?怎么,新账记不明白,要学旧的?”
林春芽转过身,看着他:“你听谁说的?”
“你管我听谁说的。”林卫东放下水桶,“我就是提醒你,旧账是李老栓记的,人家是老会计。你一个新手,别瞎折腾,省得闹出笑话。”
“谢谢提醒。”林春芽说,“不过我做事,心里有数。”
“你有数就好。”林卫东冷笑,“就怕你数太多了,把自己数进去。”
他说完,拎着水桶走了。
林春芽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疑窦丛生。
林卫东怎么知道她在看旧账本?谁告诉他的?
晚饭时,林春芽注意到三婶王红霞一直低着头吃饭,眼神躲闪。
鸡抱走了,她心虚?
还是另有打算?
林春芽不动声色,安静吃饭。
“春芽,”林满仓开口,“你今天去看旧账本了?”
“嗯,核对一下标准。”林春芽说。
“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林春芽心里一紧。爷爷为什么这么问?是随口一问,还是知道了什么?
“没什么大问题。”她谨慎地说,“就是有些地方记得不太清楚,我整理了一下。”
林满仓点点头,没再问。
但林春芽注意到,大伯林建党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
吃完饭,林春芽帮忙收拾碗筷。刚端起一摞碗,大伯母刘翠花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碗。
“春芽,你歇着,我来。”
林春芽一愣。大伯母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没事,我……”
“让你歇着你就歇着。”刘翠花脸上挂着笑,“你现在是记分员,忙了一天了,这些活不用你干。”
林春芽心里警铃大作。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没坚持,放下碗,回了西屋。
屋里,母亲王桂芬正在铺床,看见她进来,小声说:“你大伯母今天怪怪的,下午还问我你喜欢吃什么。”
“问我喜欢吃什么?”林春芽皱眉。
“嗯,说你现在是记分员了,得吃好点,补补脑子。”王桂芬说,“春芽,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春芽坐到床边,想了想,把账本的事跟母亲说了。
王桂芬听完,脸都白了。
“五百多个工分?你大伯……他真的……”
“账本上写的,假不了。”林春芽说,“但这事儿不能声张。现在说出去,咱们家就完了。”
“那怎么办?”王桂芬急道,“这要是被发现了,你大伯得坐牢!咱们全家都得跟着丢人!”
“妈,你先别急。”林春芽握住母亲的手,“账本在我这儿,暂时没人知道。我得想想,怎么处理。”
“你能怎么处理?”王桂芬眼泪掉下来,“一边是你大伯,一边是集体……春芽,这太难了。”
是啊,太难了。
林春芽躺下,盯着屋顶的椽子。
前世她死在大火里,这一世重生,她只想带着父母逃离这个家。可现在,她手里握着一个能毁掉整个家族的秘密。
揭发?
那她在这个村就彻底待不下去了。林家的名声扫地,她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到时候别说带父母离开,恐怕连活下去都难。
隐瞒?
那她就是帮凶。而且这个秘密迟早会暴露,到时候她这个现任记分员,第一个被怀疑。
进退两难。
深夜,院子里又传来动静。
林春芽悄悄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下,大伯林建党站在院子里抽烟,火星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他站了很久,然后走到三叔家窗外,轻轻敲了敲窗户。
窗户开了,三叔林建军探出头。
两人低声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但语气很急。
过了一会儿,林建党又敲了敲正屋的窗户。
窗户没开,但他对着窗户说了几句话,然后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东屋。
林春芽心里明白了。
大伯知道她在查账,慌了。
他在串供,在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林春芽刚出门,就被林建党叫住了。
“春芽,等等。”
林春芽停下脚步:“大伯。”
林建党走过来,脸上挂着笑,但笑容有些僵硬:“去上工?”
“嗯。”
“那个……账本看得怎么样了?”林建党搓着手,“我听说你昨天看了一下午。”
“看完了。”林春芽说,“没什么大问题。”
“真的?”林建党眼睛一亮,“李老栓那人记账仔细,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是有些地方记得不太清楚。”林春芽看着他,“去年秋天,大伯你是不是替李老栓记过几天账?”
林建党的笑容僵在脸上:“是……是啊,怎么了?”
“那几天的账,字迹不太一样。”林春芽说,“我核对了一下,工分数额好像有点出入。”
“出……出入?”林建党声音发紧,“什么出入?”
“具体的我还要再算算。”林春芽说,“大伯,你记的那几天账,有没有人帮你核对过?”
“没有,就我一个人记的。”林建党额头上冒出细汗,“春芽,你是不是看出什么问题了?要是有问题,你跟我说,我……我可以解释。”
林春芽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里冷笑。
解释?怎么解释?五百多个工分,你能解释清楚?
“大伯,你别紧张。”她说,“我就是随便问问。账本我看完了,没问题。”
“真的?”林建党不敢相信。
“真的。”林春芽点头,“我去上工了。”
她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林建党长长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走出一段距离,林春芽回头看了一眼。
林建党还站在院门口,掏出手帕擦汗。
她心里有了主意。
既然大伯怕,那就让他怕。恐惧是最好的枷锁,能锁住一个人,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到了队部,队长已经在了。
“春芽,你来得正好。”队长说,“今天公社来人检查,要看咱们队的工分账目。你把今年的账本准备一下。”
“好。”林春芽问,“旧账本要看吗?”
“不用,就看今年的。”队长说,“你整理一下,九点他们来。”
林春芽进了小办公室,拿出今年的工分簿。账目清楚,字迹工整,她检查了一遍,没问题。
九点整,公社的王文书带着两个人来了。
“春芽同志,这是公社财务科的老张和老李。”王文书介绍,“他们来抽查各队的工分记录。”
“两位同志好。”林春芽把账本递过去。
老张和老李都是五十多岁,戴着眼镜,很严肃的样子。他们翻开账本,一页一页仔细看。
看了大概半个小时,两人点点头。
“记得不错。”老张说,“清楚,准确,格式规范。”
“字也写得漂亮。”老李补充,“比有些老会计都强。”
王文书笑了:“春芽同志是考试第一名,有水平。”
“嗯,看得出来。”老张合上账本,“不过……”
林春芽心里一紧。
“不过什么?”队长问。
“去年的账,你们整理过吗?”老张问,“公社要求各队把去年的旧账也整理归档,方便统一检查。”
队长看向林春芽。
“我正在整理。”林春芽说,“去年的账本有些地方不清楚,需要时间核对。”
“尽快吧。”老张说,“下个月公社要组织财务大检查,所有队的旧账都要过一遍。你们队……去年是李老栓记的账吧?”
“是。”
“老李那个人,记账还可以,就是年纪大了,有时候糊涂。”老张摇摇头,“你们抓紧整理,别到时候出问题。”
“明白。”
送走公社的人,队长把林春芽叫到一边。
“春芽,旧账整理得怎么样了?真有问题?”
林春芽犹豫了一下,说:“队长,我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但……还没完全弄清楚。”
“什么问题?”队长严肃起来。
“有些账目对不上,工分总数有问题。”林春芽说,“但我还需要时间核实。”
队长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春芽,这事儿不小。你要是真发现了问题,得马上告诉我。”
“我知道。”林春芽点头,“等我核实清楚了,一定向您汇报。”
队长拍拍她的肩:“好,我相信你。”
下午干活时,林春芽心不在焉。
公社要查旧账,这给了她一个机会,也给了她一个难题。
机会是,她可以借这个机会,把账目问题捅出去。难题是,捅出去之后,怎么收场?
正想着,三婶王红霞走过来。
“春芽,跟你说个事。”
林春芽抬起头。
王红霞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大伯让我跟你说,旧账的事……你别太较真。”
“什么意思?”林春芽问。
“就是……有些账,过去就过去了。”王红霞说,“你现在是记分员,把今年的账记好就行了。旧账是李老栓记的,跟你没关系。”
“三婶,公社要来检查旧账。”林春芽说,“不是我较不较真的问题。”
“公社检查又怎么了?”王红霞不以为然,“李老栓都中风了,还能把他从病床上拉起来问话?你就说账本不清楚,糊弄过去就完了。”
林春芽看着她,忽然问:“三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王红霞脸色一变:“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大伯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这些?”
“他……他就是怕你年轻,不懂事,惹麻烦。”王红霞眼神躲闪,“春芽,听三婶一句劝,别查了。对你没好处。”
“对我没好处,对谁有好处?”林春芽追问。
“你——”王红霞语塞,最后摆摆手,“算了算了,爱听不听。到时候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转身走了。
林春芽站在原地,心里更明白了。
三婶也知道。可能三叔也知道。这个家,不止大伯一个人有问题。
收工回家的路上,林春芽走得很慢。
她在想,前世有没有这回事?
仔细回忆,好像有。她记得有一年,公社来查账,队里闹了一阵子,后来不了了之。那时候她才十三四岁,不懂这些事,只记得大伯那段时间特别紧张,还跟爷爷吵过架。
原来是这样。
前世这件事被压下去了。这一世,因为她的介入,可能要浮出水面了。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院子里,那两只鸡被关在一个新编的竹笼里,放在三婶屋门口。母鸡的伤好像好了些,能站起来了。
王红霞正在喂鸡,看见林春芽,没好气地说:“你这鸡养得不行,瘦得很。我得好好给它们补补。”
林春芽没说话,回了西屋。
屋里,父亲林建国在修一把锄头,母亲在纳鞋底。
“爸,妈。”
“回来了。”王桂芬放下手里的活,“饭在锅里,还热着。”
林春芽盛了饭,坐下来吃。玉米糊糊,配咸菜,还有一小碗炖白菜。
“春芽,”林建国突然开口,“今天你大伯找我了。”
林春芽手一顿:“说什么了?”
“说……旧账的事。”林建国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他说,让你别查了。都是一家人,查出来不好看。”
“爸,你觉得呢?”林春芽问。
林建国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春芽,爸没本事,这些年让你和你妈受苦了。你大伯……他是有不对的地方,但他毕竟是咱们林家的人。真要闹开了,这个家就散了。”
林春芽看着父亲。
这个懦弱的男人,第一次说出这么长的话。他在哀求,为了这个家,也为了他自己。
“爸,”她说,“如果我不查,公社查出来,怎么办?”
林建国愣住。
“公社下个月要来查账,所有队的旧账都要查。”林春芽说,“咱们队的账有问题,瞒不住的。到时候,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是公社查不查的问题。”
林建国的脸白了。
“那……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林春芽实话实说,“但我知道,瞒是瞒不住的。”
屋里陷入沉默。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
夜深了,林春芽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个账本的钥匙。
小小的黄铜钥匙,冰凉,沉重。
它锁着一个秘密,也锁着这个家的命运。
她该怎么做?
窗外,月亮被云遮住,院子里一片漆黑。
林春芽闭上眼睛。
前世,她死了,这个家继续吸血,继续腐烂。
这一世,她要活下去,要带着父母离开。
而这个秘密,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枷锁。
她得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