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黑色镜面上流淌的银色数据流发出轻微的、仿佛电子雨般的沙沙声。院长——镜先生缓缓转过身,金边眼镜后的眼眸平静无波,倒映着林秋冥和阿飞紧绷的身影。
“三个名字。”镜先生的目光落在林秋冥手中那三块散发着微光的忆板上,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弄,“钟浩然、秦望舒、岳镇……初代‘守驿人’候选留下的名讳箴言。他们以为用真名锁住闸口,就能防止系统被滥用。”他轻轻摇头,“可惜,他们低估了‘驿路’自身的演化,也高估了后来者的……操守。”
他向前走了两步,控制室的地面随着他的脚步泛起涟漪般的微光。“你们想关闭消化池,切断这个节点的能量供给,让医院‘死去’,释放那些被困的身份残渣,对吗?”
林秋冥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忆板,同时用眼角余光快速扫视整个控制室。银白色操作台、黑色数据镜面、岩石符文平台、以及中央那个旋转的能量模型……哪里是闸口控制点?张建军只说在“核心控制层”,但具体位置呢?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镜先生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能量闸口的物理开关,就在那个模型的正下方基座里。”他指向旋转的消化池模型,“但要激活关闭程序,需要三个真名按正确顺序,在基座前的‘名唤阵’中同时诵念。顺序错了,或者诵念者心意不诚,名锁不但不会开,反而会反噬,将诵念者的身份直接抽干,补充进池子里。”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而且,你们真的想清楚了吗?关闭这个节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停止害人。”阿飞鼓起勇气喊道,声音虽颤,却带着恨意。
“意味着终结一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噩梦。”林秋冥补充道,目光锐利地看向镜先生,“至少,是终结你在这里的统治。”
镜先生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控制室里显得格外空洞:“统治?我只是一段程序,一个看守,一个确保‘滤网’正常运转的管理员。你们以为那些被消化池吸收的身份能量去了哪里?维系这个濒临崩溃的‘副本’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通过驿路网络输送到了需要的地方——维持其他更古老、更危险节点的稳定,平衡现实与驿路之间的脆弱边界,甚至……供养那些守护在真正‘血门’之外的先烈之魂。”
他张开双臂,指向黑色镜面:“看,数据不会撒谎。这个节点的能耗、输出、净化效率……所有指标都显示,它在整个区域网络中扮演着关键‘净化站’的角色。贸然关闭它,可能会导致上游数个节点压力过载,下游数个依靠此处能量维持稳定的‘安全区’崩塌。届时,泄露的‘无名之症’污染,失控的‘驿客’,甚至更糟糕的东西……可能会涌向现实。”
林秋冥心头一震。如果镜先生所说为真,那他们的行动就不仅仅是摧毁一个邪恶工厂,而是可能引发连锁灾难。但他立刻又怀疑:这会不会是镜先生为了自保的恐吓?
“如果这个节点如此重要,为什么设计者要留下可以关闭它的‘名锁’?”林秋冥反问。
镜先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因为设计者也是人,他们留下了‘保险’,以防节点管理者……失控。”他指了指自己,“比如,变得过于热衷‘采集’身份能量,甚至主动诱捕、制造‘无名者’,就像我对吴启明医生做的那样,就像我……觊觎你姐姐那样。”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反而让人更觉寒意。
“所以,你承认自己在滥用这个系统。”林秋冥道。
“是‘优化’。”镜先生纠正,“驿路需要更多能量来应对日益增多的‘缝隙’和‘侵蚀’。我只是在尽忠职守的基础上,稍微提高了一点效率。至于手段……在更大的目标面前,总是需要一些牺牲的。”
“我姐姐不是‘牺牲品’!”林秋冥咬牙道。
“她是最有潜力的‘候选者’。”镜先生语气中带着一丝狂热,“她的身份锚固性极强,对镜面和名字的亲和力罕见。如果她能完全融合‘记录之镜’,甚至能成为比我更高效的管理者,或者……一个通往‘守驿人’层级的跳板。这对她,对驿路系统,都是好事。”
“你问过她愿意吗?!”
“重要吗?”镜先生的表情恢复了那种非人的平静,“个体意愿,在系统存续面前,微不足道。就像你现在,就算知道关闭节点可能引发灾难,你还是会尝试,对吗?因为你想救你姐姐,想救那些你看到的受害者。这是你的‘个体意愿’,而它可能带来更大的混乱。我们本质上,并无不同。”
诡辩!但林秋冥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搅乱了他的心绪。如果镜先生说的是真的……
“别听他鬼扯!”阿飞突然喊道,他指着旋转模型上几根特别粗壮、亮着刺眼红光的管道,“你看那些管子!能量流向根本不是均匀的!大部分都汇聚到镜子里了!还有……那里!”他又指向黑色镜面数据流的一角,那里有几个不断跳动的、异常高的数字标识,“他在把能量往什么地方‘私藏’或者‘输送’!根本不是他说的维持什么平衡!”
林秋冥精神一振,立刻集中注意力。在医者誓言之徽的视野下,阿飞指出的地方果然异常——能量模型上,超过六成的光流都涌向黑色镜面后方一个隐藏的、不断脉动的暗红色节点;而数据镜面上,那几个高数值标识旁边,隐约有小小的、不断变化的坐标代码片段闪现,不像系统内部地址。
镜先生的脸色第一次阴沉下来。他看向阿飞的眼神,带上了冰冷的杀意:“多嘴的虫子。”
他不再废话,右手抬起,对着阿飞虚虚一抓!
阿飞顿时感觉喉咙被无形之手扼住,双脚离地,脸色迅速涨红发紫,手中的桌腿“哐当”落地。
林秋冥立刻将一枚忆板(刻着“岳镇”名字的那块)狠狠砸向镜先生!忆板在空中划过一道金光,镜先生不得不分神,左手一挥,一道半透明的镜面屏障出现在身前,挡住了忆板。忆板撞在屏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弹飞出去,但屏障也出现了细微裂痕。
趁此机会,林秋冥扑向岩石平台中央的能量模型基座。果然,基座侧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形状恰好与三块忆板组成的三角形吻合。而基座前方的地面上,刻着一个与张建军笔记中描绘相似的、由三个同心圆和复杂符文构成的“名唤阵”。
必须关闭它!至少先阻止镜先生继续滥用能量!
他将三块忆板按记忆中的三角形方位,迅速嵌合进基座凹槽。严丝合缝!
凹槽内亮起光芒,三块忆板上的名字依次闪烁。名唤阵也随之激活,三个同心圆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晕。
“你以为那么简单?”镜先生冷冽的声音传来。他放弃了阿飞(阿飞摔在地上,剧烈咳嗽),身影一闪,竟然如同镜面折射般,瞬间出现在林秋冥身侧,苍白的手指抓向他的脖颈,指尖再次浮现细小的镜面碎片。
白瑾瑜的斧头从控制室入口的方向呼啸而来!带着破风声,直劈镜先生后脑!
镜先生不得不再次闪避,身影又如同水波般荡漾,出现在几步之外。白瑾瑜和周明冲了进来,两人身上都带着伤,白瑾瑜后背的瘀青扩散到了肩胛,周明的工装被撕破了几处,手里拿着还在冒烟的自制电击器。
“护工解决了两个,跑了一个。”白瑾瑜喘着气,挡在林秋冥面前,“快点!外面有更多东西在聚集!”
周明则快速将阿飞拖到相对安全的角落。
没有时间犹豫了。林秋冥站到名唤阵中央。按照之前忆板亮起的顺序:持正守心(钟浩然)——澄明鉴真(秦望舒)——持名勿失(岳镇)。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全部精神,回想补全名字时感受到的那三种不同的“念”:姐姐记忆中传递的温暖守护(血亲)、张建军残识中不屈的求索真相(医者/明辨)、阿飞那微弱却顽强的守住自我的挣扎(守护己名)。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以正心持守之名——钟浩然!”
第一圈光环大亮,基座上对应的忆板光芒稳定。
镜先生脸色一变,身影再次闪烁,试图冲过来打断。白瑾瑜怒吼着挥斧拦截,周明也将电击器功率开到最大,发出刺眼的电弧干扰。镜先生的速度和闪现能力似乎受到名唤阵激活的影响,变得迟滞了一些,被两人勉强缠住。
林秋冥继续:
“以明镜鉴真之名——秦望舒!”
第二圈光环亮起,光芒更加凝聚。整个控制室的灯光开始明暗不定,黑色镜面上的数据流出现了紊乱。消化池的能量模型旋转速度加快,那些代表能量的光流变得狂躁。
“你会后悔的!”镜先生的声音带上了怒意,他不再保留,身体表面浮现出一层水银般的流动物质,白瑾瑜的斧头砍上去竟然滑开,周明的电弧也被折射消散。他硬扛着攻击,一步步逼近名唤阵。
林秋冥感到巨大的压力,仿佛整个空间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要将他挤出阵法。但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心力,喊出第三个名字:
“以己名勿失之志——岳镇!”
第三圈,也是最内圈的光环,轰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三块忆板同时从基座中弹出,悬浮在林秋冥头顶,三个名字投射出巨大的金色虚影,笼罩整个名唤阵!
基座内部传来沉重的、仿佛齿轮咬合又崩断的“咔嚓”声。紧接着,旋转的能量模型骤然停止,所有光流瞬间凝固,然后从末端开始,一节节地黯淡、熄灭!黑色镜面上的数据流疯狂刷屏,大量错误警告的红光闪烁,镜面本身也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消化池的“闸口”,被关闭了!
“不——!”镜先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他体表的水银物质剧烈波动,身形扭曲,金边眼镜“啪”地碎裂,露出后面那双完全由细碎镜片组成的、疯狂旋转的眼睛。“你们毁了平衡!毁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关闭闸口引发的连锁反应开始了。
首先是地下传来沉闷的、仿佛巨兽苏醒般的轰鸣,整个控制室剧烈摇晃。岩石平台上的符文一个个崩碎。黑色镜面的裂纹迅速扩大,镜中流淌的数据流变成了狂乱的雪花和扭曲的影像碎片。
更可怕的是,失去了能量输出和约束,消化池中那些被强行束缚、即将磨灭的身份残渣,以及被镜先生私自截留、准备输送往未知处的能量,开始失控地逆流、爆发!
控制室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开始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庞虚影,它们挣扎着想要脱离,发出无声的尖啸。各种混乱的记忆碎片、情绪残渣如同风暴般席卷开来,冲击着每个人的意识。
镜先生首当其冲。那些失控的能量和身份残渣,仿佛找到了仇恨的焦点,疯狂地涌向他!他的水银之躯被染上各种杂乱的颜色,身体上不断凸起一张张模糊的脸,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但压制得越多,涌来的也越多。他发出痛苦的嚎叫,身形不断扭曲变幻,时而是老者,时而是其他陌生的面孔,仿佛体内无数被吞噬的身份正在造反。
“走!这里要塌了!”周明大喊,指着控制室另一侧,那里有一扇原本隐藏在墙壁里的、此刻因为能量紊乱而显露出来的金属门,门上有一个简易的“EXIT”标志,旁边还有一个类似电梯按钮的装置。
白瑾瑜一把拉起几乎虚脱的林秋冥,周明搀扶起阿飞,四人跌跌撞撞冲向那扇门。
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按钮时,镜先生那扭曲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一只完全由碎裂镜片组成的手抓向林秋冥的后心!“把名字……还给我!重启……系统需要名字!”
白瑾瑜回身就是一斧,斧刃砍在镜片手臂上,迸发出无数碎片和火花。镜先生的手臂被荡开,但他另一只手却猛地伸长,抓住了林秋冥手中还握着的一枚忆板(刻着“秦望舒”的那块)!
争夺!镜片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忆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林秋冥死死抓住忆板,脑海中闪过张建军最后的话:“名字是钥匙,也是武器……”
武器?
他福至心灵,不再与镜先生角力,反而将自身的精神顺着接触点,连同对“秦望舒”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澄明鉴真”信念,狠狠“刺”向镜先生那由无数碎片和杂念构成的核心!
“啊啊啊——!”镜先生发出凄厉的惨叫,抓住忆板的手瞬间崩解成无数碎片。林秋冥夺回忆板,反手将其狠狠拍在镜先生那布满乱脸的胸口!
“秦望舒——鉴真破妄!”
忆板上的名字绽放出纯净的银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入镜先生体内。那些混乱的、被他强行吞噬压制的无数身份残渣,在这“鉴真”之光的照耀下,仿佛找到了指路明灯,更加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核心意识!
镜先生的身体彻底崩解了。不是爆炸,而是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化作亿万片闪烁着杂乱影像的碎片,向四周激射,然后在失控的能量风暴中迅速湮灭、消散。只有一声充满不甘和迷茫的叹息,残留了片刻:
“系统……误差……”
金属门终于被周明按开,里面是一部简陋的升降梯。四人冲进去,门关闭的瞬间,他们看到整个控制室在狂暴的能量乱流和无数挣脱的身份虚影冲击下,开始结构性崩塌。
升降梯剧烈震动,缆绳发出刺耳的声音,载着他们向上疾升。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升降梯运行的轰鸣。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几分钟,震动停止,梯门“哐”一声自动打开。
外面是清冷的空气,和……微弱的晨光?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发现自己站在医院主楼后方的空地上,身后是静静矗立、但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破败阴森的第三人民医院大楼。天空是鱼肚白的颜色,远处城市的天际线轮廓隐约可见。
凌晨四点,到了。
手腕上的戏台印记发出一阵灼热,然后渐渐冷却、淡化,最终完全消失。同时,一股信息流注入脑海:
【血色驿路·第三人民医院节点任务】
【状态:已完成(异常终结)】
【核心任务(收集名字):完成度71%(部分身份已彻底消散,部分随节点崩溃释放)】
【评价:节点管理者‘镜先生’被摧毁;‘身份消化池’主闸口已关闭;节点能量循环崩溃,副本进入不可逆消亡进程。你选择了一条未被预设的道路。】
【奖励结算中……】
【传送准备:10秒后返回现实锚点。】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
林秋冥看向医院大楼。在晨曦中,那栋建筑似乎变得更加破败、虚幻,仿佛随时会像海市蜃楼般消散。他仿佛能听到无数声解脱般的叹息,从楼中飘散出来,融入微凉的晨风。
姐姐呢?!
他猛地看向主楼门口。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虚弱身影,正扶着门框,缓缓走出。是林秋月!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疲惫但清澈,看着林秋冥,露出一个极其苍白却真实的微笑。
“小弟……”她轻声呼唤。
林秋冥想冲过去,但倒计时已经归零。
熟悉的黑暗笼罩,失重感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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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林秋冥躺在自己出租屋的床上。窗外阳光明媚,已经是上午十点多。手机在旁边疯狂震动,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信息。
他坐起身,第一时间检查手腕——印记消失了,但皮肤下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牡丹花纹轮廓。怀里的三块忆板、张建军的破损徽章都不见了。但医者誓言之徽还在胸口,只是光芒内敛,温度如常。
他冲到窗边,看向城西方向。城市一如既往,车水马龙。第三人民医院旧址的方向,没有任何异常。
是梦吗?不,那种疲惫、记忆缺失的痛楚、喉咙的灼烧感,还有胸口徽章真实的触感……
手机又响了,是白瑾瑜的号码。
接通,对面传来白瑾瑜沙哑但有力的声音:“活着出来了。洪石也联系上了,他在医院附近一个垃圾桶边醒的,失忆了一部分,但还记得我们。阿飞在医院急诊室,手臂骨折,警察在问话,但他说是自己摔的。周明……没消息,可能还在‘里面’,或者……”
林秋冥沉默。周明选择了留下断后,让他们先上电梯。
“我姐姐……”林秋冥急切地问。
“我正想告诉你。”白瑾瑜顿了一下,“刚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没显示号码。一个女人,声音很虚弱,说‘告诉林秋冥,我回家了,需要休息,暂时别找我,我会联系他。’然后就挂了。我猜……”
是姐姐!她真的回来了!
林秋冥靠墙滑坐在地,长久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混杂着喜悦、悲伤、后怕的情绪涌上,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白瑾瑜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林秋冥,我们……算是过关了。但赵三爷说,要九次任务才能见到‘守驿人’。这才第二次。”
是啊,这才第二次。第三人民医院的噩梦结束了,但“血色驿路”还在。姐姐虽然回来了,但身上显然还带着秘密和隐患。张建军、周明、吴启明、陈国华、王秀英……那些面孔和名字,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还有镜先生最后那句“系统误差”,以及他私自截留输送能量的目的地……这一切背后,似乎还有更大的阴影。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加密信息,来自洪石重建的聊天室:
“兄弟们,我恢复了一些数据。从医院地下那个操作台最后截获的片段看,‘镜先生’定期向一个加密坐标输送高纯身份能量。坐标解析了一部分……指向一个叫‘安宁疗养中心’的地方,1985年废弃,在邻市。另外,我哥的失踪……可能也和那里有关。”
新的名字,新的地点。
林秋冥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却感觉一层无形的、血色的薄雾,依旧笼罩着世界的某些角落。
他握紧了胸前的医者誓言之徽。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