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局长，我不是来打你的，我是真心实意替我弟弟来给你赔罪的，我刚才才知道你是刚来挂职的干部，这事和你没关系。重伤抢救的那个是我爸爸，所以我弟弟当时冲动了…”
年轻人一边说，一边提着果篮推门走近，王成这才看清楚来人，却是一副老实民工的模样。
身穿一件洗的快飞边的褪色T恤，T恤上还有很多小洞，脚上蹬着一双已经断了一半鞋跟的“幸福668”；浑身黝黑，脸上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和苍老。
“没…关系，发生这件事也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相信你弟弟也是一时糊涂。”
不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
“王局长，真对不起…我家里负担重，我在上大学，我弟弟在念高中，我妈妈身体又不好，平时就靠我爸去工地干小工养家，我家里到现在还住在泥坯房子里…我只求您能够放我弟弟一马！我给您跪下了。”男孩放下果篮，扑通一声就哭着跪下了。
王成自己也才从大学出来，哪里受得了这个。
他下意识想起身搀扶，但头痛欲裂，于是只能摆摆手：“没事没事，这件事我不会追究你弟弟的责任的。”
男孩儿犹自跪在地上不起。
李小蕊这时也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成身边。
从小养尊处优的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你先起来，你不起来我就收回我的话了啊。”
男孩这才擦了擦眼泪起身。
“你爸没事儿吧？”
王成还是担心有人员伤亡，赶紧问了一嘴。
“谢谢王局长关心，我爸已经醒来转到普通病房了，现在正和家人聊天呢！等他稍微恢复点，我带他来给您道歉。”
“不，我现在去看看你爸爸。”王成捂着头，在李小蕊的搀扶下起身了。
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又是第一责任人，想掌握主动权必须先了解一手情况。
…
“什么？1200万的工程最后只有200万用于建设？”另一间病房内，王成惊出了声。
“王局长，我小儿子还关在河边派出所，只要你放过我小儿子，我马上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你，我宁愿什么赔偿都不要，我这些伤回家敷点草药就行！我不给政府找事，只希望王局长救救我儿子。”
眼前的中年男人声泪俱下，他满头白发，脸上沟壑丛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皮肤黑得发光，浑身精瘦，标准尺码的破T恤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大，这是一个被家庭重担压的喘不过气的普通男人。
看到他，王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稍加思索，马上在“政务通APP”里找到河边派出所的电话打过去了。
“我是教育局的王成，今天这事就别追究那个小伙子的责任了，本来就是县里的错，他打我也是情有可原，别把这件事闹大了…我没事…好，我明天把谅解书给他家人。”
挂断电话，王成努力压制心底的怒火，冷静地看着对方，“叔叔，你把知道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吧，我来为你主持公道。”
中年男子一脸悲愤，徐徐交代出来。
他说话很慢、很虚弱，可能因为受伤了，所以说一段，总喜欢停一会，又夹杂着方言，王成只能一边问一边梳理。
半个小时下来，才抽丝剥茧的把事情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标是一个叫徐小舟借县里‘红方建设有限公司’的资质中的，1200的标价。
中标后，徐小舟给了‘红方建设公司’2个点24万的管理费，打点教育局这些关系花了26万，然后转手就转给了县里的‘星元建设’，徐小舟自己抽了200万。
‘星元建设’也只是一个省城空壳中介而已，兜兜转转又转给了本地县里的‘可齐建设’，抽了280万。
可齐建设是一线施工方，拿到款项一看只剩下了710万，根本没得赚。抽了300万后，直接转给了河边镇的几个民间施工队！
也就是中年男子所在的民工队，压根没有完整的施工资格。说是施工队，不过是几个民工凑起来盖砖房的临时队。
“我们这些施工队平时就在各村帮人建建那些要求不高的民房！哪里懂这些？不怕您笑话，就连这个图书馆的建设图纸都看不懂，还是花钱请了一个土木专业的实习大学生过来当技术员解读图纸，指挥施工。”
“那也有410万的施工费。”
王成顾不的心中的震撼，四次倒手转标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最后怎么只剩200万了呢？”
“害，领导你不懂。我们来学校施工，怎么也得孝敬镇里和学校吧，给了镇里25万，给了学校15万，再把人工费和包工头的利润扣去70万，那可不就剩下个200万了。”
王成只觉得胸腔内有一股悲愤和无力感。
这件事对于刚上班的王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第一次有一种想“提桶跑路”的感觉。
……
几天后，王成刚出院，县委专项会议召开。
王成就坐在教育局长徐宇的桌子旁边，俩人作为局分管领导也参会了。
会前，徐宇偷偷告诉王成，“由于社会关注度太高，为了赶紧向社会公布事件调查结果，这个会议就是定责任的。”
王成因为那几天都在医院，所以没有参加之后的调查工作，很多事他并不知情。
但是既然是定责任的专项会，想来事件的前因后果，县里已经搞清楚了。
教育局八成会被牵连，但核心责任恐怕得交给应急管理部门，成立专项组进一步调查。
县委常委会议室内。
县委书记陶然坐在正中，总结会议发言。
“这次事故的教训是深刻的，这次事故的原因就源于有些人玩忽职守、掉以轻心，所以我们务必要举一反三、认真吸取教训…”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王成心中觉得奇怪：这说的和真实原因一点关系都没有！
“根据前期调查，河边中学工地的那个技术员负有事故的主要责任！县公安局要立刻介入。”
王成皱眉，那个技术员就是施工队请的看图纸的在校实习大学生。
把主要责任压到一个实习大学生身上，未免有点过分。
旁边有人小声议论道，“那个学生也是因为家里穷，所以趁着暑假跑来实习兼职，想不到…”
王成看不下去，想举手抗议。
却被徐局长拉了拉衣角，只能压着火气、耐着性子继续等后话。
“……接下来，受伤人员的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赔偿费，这些属于法律方面的问题，我问过法院，由施工队负责。”
“县教育局的分管副局长王成，鉴于刚来，就拿一个诫勉谈话吧！”
“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后续的……”
眼看议题结束。
一个这么严重的全链条贪腐事件，就这样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真正的责任人一个没处理。
实际上就处理了那位没背景的实习大学生、刚来报到的王成。
这就是之前说的，所有领导干部绝不姑息？查一个处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
王成只觉得无名之火从胸中烧起。
噌的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陶书记，我反对！”
唰！
所有人纷纷扭头看向了王成。
王成再也不管身边局长的眼神，起身呛起来：“整个事件的事实压根就没有调查清楚，县里就妄下结论，竟然还让一个没背景的实习大学生，一个刚来的挂职干部顶雷。”
“这合适吗？这合法吗？”
“明眼人都知道这里头涉及严重的链条贪腐，为什么不查？”
“我不服！”
徐宇局长只觉得眼皮猛跳，赶紧拉着王成的衣角，示意他坐下，讪笑着开腔打圆场：“书记，小王他刚来，不懂事……”
陶然勃然大怒，直接打断徐宇的话，厉声呵斥：
“小王，你要有大局观，作为分管领导，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干部处理条例规定的！你在这一行，就必须受这一行的约束。”
“我约你大爷，事故发生时，我才来几天？而且大楼倒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你们敢公布施工数据吗？”
王成把桌子敲的嘭嘭响。
全场哗然。
“一个1200万的工程，历经几个环节，到最后就变成了200万，在座的你们会不知道吗？”
“这些连锁贪腐你们一个都不处理，反倒处理我这个刚来县里的挂职干部和一个实习生。”
“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新人，就是你们当领导的作风吗？”
“你敢拍着良心说，依法办事了吗？”
“这件事不查个底清，老子不干了！”
一番话，直接把整个会议室镇的鸦雀无声。
一个刚来两天的挂职干部，竟然敢指着县委书记一把手的鼻子骂？
所有在场干部都是面面相觑，一个个闭嘴不言，只是眼神交流。
会议进行到这里，已然变味了。
陶然心底暗骂哪里来的愣头青，下一刻，却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嘭！
王成把笔记本重重地摔在会议桌上，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个电话。
“喂？李叔叔，您忙不忙？我要向您反映几个问题。”
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会议室。
李叔叔？哪个李叔叔？
市里面姓李的领导有两个，市委书记李涛和市委组织部部长李正义；省里面姓李的领导也有两个，副省长李伟一，省纪委书记李爱春。
陶然内心慌的一匹，却仍强装镇定，怒斥连连：
“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这种刚毕业的小毛孩就是没大局观！这次处理完他后，马上找机会把他退回省委组织部去。”
全场寂静。
直至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