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轰鸣声并没能掩盖苏慕言脑海里的嘈杂。
头等舱的座椅宽敞舒适,他却如坐针毡。
窗外的云海翻滚,如同他此刻的心绪,无法平静。
昨夜几乎未眠,加上酒精和巨大情绪波动的后遗症,让他的太阳穴如同被细针持续扎刺般疼痛。
他戴着眼罩,试图隔绝光线,获得片刻的安宁,但眼罩下的双眼却始终圆睁着,毫无睡意。
林森坐在他旁边,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操作,屏幕的光映在他严肃的脸上。
他正在处理因苏慕言突然离京而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慕言,”林森压低声音,即使头等舱并无其他乘客,“我已经联系了主办方和赞助商,说明了紧急家庭变故,请求将巡演发布会无限期延期。对方虽然表示理解,但显然很失望,后续需要你亲自沟通安抚。”
苏慕言没有动,只是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另外,原定下周的杂志拍摄和专访,我已经协调取消。有几个重要的代言续约谈判,也暂时推后。”林森继续汇报,语气平稳,试图用有条不紊的工作安排来稳定苏慕言的情绪,“团队内部我已经简单通报,口径统一为‘家庭重大急事’,暂时不对外公布具体细节,避免不必要的猜测和打扰。”
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林森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苏慕言紧绷的侧脸轮廓,斟酌着开口:“关于……星星的事情。我的建议是,在我们抵达、确认情况并做出最终安排之前,严格保密。这对她是一种保护。”
这一次,苏慕言连“嗯”都没有了,只是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保密?他内心苦笑。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永远保密?这不过是暂时的鸵鸟策略罢了。
飞机开始下降,失重感传来。
苏慕言终于抬手摘下了眼罩,适应着舷窗外逐渐清晰的地面景物。
老家所在的省份,经济不算发达,省会的机场也显得有些陈旧。
他戴上口罩和帽子,将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随着林森快速通过VIP通道,上了一辆提前安排好的黑色商务车。
车子没有停留,直接驶上了通往那个偏远县城的高速公路。
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楼房逐渐变为起伏的丘陵和零散的农田,深秋的萧瑟感愈发浓重。
苏慕言沉默地看着窗外,这片土地承载着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如今归来,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近乡情怯。
而他此刻的“怯”,更多是源于对即将面对的一切的无所适从。
父母的丧事,亲戚的环绕,还有那个……孩子。
几个小时后,车子终于驶入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
街道狭窄,房屋低矮,与他平日里所处的光鲜世界格格不入。
按照地址,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前。
楼下聚集着一些街坊邻居,看到有陌生的豪车停下,纷纷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
苏慕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和不适,推开车门。
林森紧随其后,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有事随时叫我。”
踏上狭窄、堆放着杂物的楼道,一股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到三楼,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隐隐的哭声和嘈杂的议论声。
他的出现,所有亲戚邻居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情、好奇、打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如今身份的敬畏和距离感。
姑姑苏玉梅第一个迎了上来,眼睛红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未语泪先流:“慕言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爸妈他们……他们走得太冤了啊……”
其他亲戚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事故的惨烈,表达着哀痛,也夹杂着对后续事宜的担忧。
苏慕言僵硬地站在那里,口罩下的嘴唇紧抿着,对这些过于直接和浓烈的情感表达感到本能的不适。
他勉强维持着礼貌,一一回应着,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疏离。
在混乱的寒暄和哭泣声中,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他在客厅最里面的沙发角落,看到了她。
一个小小的、蜷缩起来的身影。穿着不太合身的、颜色暗淡的棉袄,小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和一小截细白的脖子。
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放声大哭,只是安安静静地缩在那里,肩膀偶尔极其轻微地抽动一下,像一只受了重伤后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那就是……苏念星?
苏慕言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是亲切,不是怜爱,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陌生、茫然和一丝无措的情绪。这就是那个将要闯入他生活的、所谓的“妹妹”?
“那就是星星。”姑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用带着抱怨的语气低声道,“这孩子,从出事到现在,就没怎么说过话,也不怎么哭,就是躲着。喂她吃饭也不怎么吃,谁哄都不行,真是愁死人了……”
苏慕言沉默地看着那个小身影,没有动。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走过去?
抱起她?
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太过陌生,甚至显得有些滑稽。
他们之间,隔着近二十年的岁月,隔着完全空白的生活轨迹,隔着巨大的认知和情感鸿沟。
最终,他只是收回了目光,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处理父母丧事的现实问题上,与姑姑和几位长辈商讨起来。
他需要联系殡仪馆,确定仪式流程,处理各种繁琐的手续。
这些具体的事务,反而让他从面对那个孩子的无措中暂时解脱出来。
而,在整个商讨过程中,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像一道模糊的背景,始终存在于他眼角的余光里,无法完全忽略。
丧事的初步安排告一段落,亲戚们暂时散去,房间里终于稍微安静下来。
苏慕言感到一阵精疲力尽,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依旧没有完全散去的邻居,感到一阵窒息。
林森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低声对他说:“都安排好了,明天上午举行简单的告别仪式。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尽快带星星回北京。”
苏慕言点了点头。
他回头,再次看向那个沙发角落。
星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怯生生地望向他。
那是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像浸在泉水里的黑葡萄,此刻却盛满了茫然、恐惧和未干的泪光。
她的脸颊很瘦,显得眼睛更大,嘴唇没什么血色,小小的鼻子一抽一抽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星星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又将头埋了回去,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那一刻,苏慕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种奇怪的酸涩感。
他看到她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被全世界抛弃后的无助。
他移开视线,对林森说,声音低沉而疲惫:“你安排个人……先去把她接回北京吧。我留在这里,等丧事彻底办完再回去。”
他还是选择了暂时逃避。
他无法想象带着一个刚刚失去父母、对自己完全陌生的孩子,一起处理这些混乱悲伤的后事,更无法想象在回程的飞机上该如何与她相处。
林森理解他的心情,没有反对:“好,我让助理小杨留下来帮你处理这边的事,我亲自带星星先回去,安排好住处和初步的生活用品。”
苏慕言“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这个决定让他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仿佛将最棘手的难题暂时推后了。
他没有再去看那个角落,转身开始处理手机里堆积的工作信息,试图用熟悉的事务将自己从这令人窒息的现实情境中抽离。
派遣助理去接,而不是亲自迎接。
这一个小小的决定,清晰地划出了他内心尚未准备好接纳的距离。
他将那个叫做“妹妹”的孩子,暂时定义为了一个需要被“安置”的“责任”,而非一个需要拥抱和安慰的亲人。
去往北京的路,对星星而言,注定是一段充满未知与不安的旅程。
而在这段旅程开始之前,她首先感受到的,是来自她唯一哥哥的、冰冷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