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驶离了小镇,将那些熟悉的低矮房屋、蜿蜒的青石板路以及星星哭声的回响,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子平稳地汇入省道,继而转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物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飞驰,从零散的农田变为连绵的丘陵,又逐渐被规整的绿化带和偶尔出现的指示牌取代。
星星被安置在后排的儿童安全座椅上。
这是小杨出发前特意根据林森的指示购买的。
对于这个陌生的、将她束缚住的装置,星星表现出了本能的抗拒,但在小杨温和而坚定的动作下,她还是被塞了进去。
此刻,她小小的身体深陷在座椅里,更显得她脆弱而无助。
她不再挣扎,也不再放声大哭。仿佛刚才在幼儿园门口那场耗尽全力的哭嚎,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声音。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大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变得越来越陌生的风景,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清晨沾露的草尖。
小杨坐在她旁边,暗自松了口气。
她不是儿童教育专业出身,只是团队里一个细心、负责的年轻助理,临时被委以重任。
面对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她刚才实在是手忙脚乱,冷汗都快出来了。
此刻见星星安静下来,她以为孩子是哭累了,或者被新环境吸引了注意力。
她试着露出一个尽可能亲切的笑容,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牛奶曲奇,拆开,递到星星面前。
“星星,饿不饿?吃点饼干好不好?这个可好吃了。”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星星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些做成小动物形状、散发着甜腻香气的饼干上,只是短短一瞥,便又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她摇了摇头,小手将怀里那个旧兔子玩偶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联结。
小杨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
她收回饼干,又不死心地拿出一个崭新的平板电脑,点开一个色彩鲜艳的儿童动画片,活泼的音乐立刻在车厢内响起。
“那我们看动画片好不好?你看,这个小猪多可爱呀!”
屏幕上的卡通形象蹦蹦跳跳,声音喧闹。
星星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非但没有被吸引,反而更紧地抿住了嘴唇,眼眶又开始迅速泛红、蓄满泪水。
这热闹的、属于快乐童年的声音,与她内心巨大的悲伤和空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小杨见状,连忙关掉了平板,车内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轮胎碾压路面的低沉噪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她有些无措地看着这个沉默流泪的孩子,感觉自己所有的准备和努力都像是打在了柔软的棉花上,无处着力。
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窗外掠过的某个景象触动了她,也许只是积压的情绪到了临界点。
星星忽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小杨,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令人心碎的哽咽,小声地、试探性地问:
“姐姐……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我想……我想回家……我想等妈妈下班……”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期盼,仿佛希望这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姐姐,能够调转车头,带她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小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所有的语言,诸如“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北京有更好的生活”、“哥哥在等你”,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残忍。
她无法欺骗一个四岁半的孩子,也无法用成人的逻辑去安抚一颗纯粹思念母亲的心。
她只能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轻轻拍着星星因为抽噎而不断起伏的瘦弱背脊,干巴巴地重复着:“星星乖……不哭了啊……很快就到了……”
而,这苍白的安慰和肢体接触,并没能带给星星丝毫慰藉,反而像是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她猛地甩开小杨的手,小小的身体在安全座椅里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小兔子玩偶粗糙的布料里,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再次决堤。
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之前那种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助的呜咽。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的洞穴里独自舔舐伤口时发出的、绝望而悲恸的哀鸣。
她哭得全身都在发抖,眼泪迅速浸湿了兔子玩偶的绒毛,小小的、压抑的哭声回荡在密闭的车厢里,比之前任何一次哭闹都更让人心疼。
小杨彻底慌了神,她拿出纸巾想给星星擦眼泪,却被星星用力推开;她想把星星连同安全座椅一起抱过来安慰,却发现孩子蜷缩得紧紧的,根本不容她靠近。她只能手足无措地坐在旁边,听着那令人心碎的哭声,一遍遍徒劳地说着“别哭了”、“没事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和无力感。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车开得更稳了些。
漫长的旅程,就在星星时断时续、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和小杨笨拙而无效的安慰中,缓慢地流逝。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下来,远方的城市轮廓在暮色中显现,灯火零星亮起,像一片陌生的、冰冷的星河。
星星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小的、委屈的抽噎。
她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埋在玩偶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
小杨终于找到机会,用湿纸巾轻轻擦拭她哭花的小脸和冰凉的小手。
星星没有反抗,只是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黏成一簇一簇,偶尔因为抽噎而轻轻颤动。
当车子最终驶入北京境内,周围的车流变得密集,璀璨夺目的霓虹灯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时,星星才怯生生地抬起红肿的眼睛,望向窗外。
那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层层叠叠、蜿蜒交错的高架桥,川流不息、亮着尾灯的车河……一切都巨大、繁华、迅疾,充满了冰冷的现代感。这与她生活了四年的、宁静缓慢的小镇形成了天壤之别。
眼前这令人眩晕的繁华,非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兴奋,反而加深了她内心的恐惧和疏离感。这个世界太大了,太吵了,太亮了,让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随时会被吹走的尘埃。
她下意识地往座椅里缩了缩,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怀里唯一熟悉的旧玩偶。
小杨看着星星望向窗外时,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好奇,而是更深的茫然与恐惧,心里不禁一沉。她轻声说:“星星,我们快到了。你哥哥……他在家等你。”
“哥哥……”星星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没有任何亲近,只有全然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那个只在大人话语里存在的“哥哥”,那个生活在这样巨大、冰冷城市里的“哥哥”,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像妈妈一样拥抱她吗?会像爸爸一样把她扛在肩头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很累,很怕,很想妈妈。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环境清幽、守卫森严的高档小区,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独栋别墅前。
旅途结束了。
而属于苏念星的、充满未知与不安的新生活,即将在这扇气派而冰冷的大门前,正式开始。
她所有的敏感、脆弱和对过去的不舍,都将被带入这个崭新的、却暂时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
车子最终停稳。
引擎熄火后,车厢内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星星细微的、因长时间哭泣后而不自觉的抽噎声,在密闭空间里轻轻回响。
小杨率先下车,绕到另一边,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去解星星安全座椅的卡扣。
“星星,我们到了。”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
星星没有动,大眼睛警惕地望着车窗外。
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小镇那种邻里敞着门、炊烟袅袅的景象,而是一栋栋在夜色中静默矗立、线条冷硬、彼此间隔很远的陌生建筑。
路灯的光是惨白的,将修剪整齐的植物投下清晰的、黑黢黢的影子,一切都过于干净、过于安静,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疏离感。空气中没有熟悉的泥土和饭菜香,只有一种清冷的、属于深秋夜晚的寒意。
这里,就是那个“哥哥”住的地方吗?
比镇上的幼儿园,比她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大,都要……吓人。
卡扣“咔哒”一声轻响,束缚解除。
小杨伸出手,想将星星抱出来。
星星却猛地瑟缩了一下,小手死死抓住安全座椅的边缘,身体抗拒地向后靠,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泪水,无声地表达着拒绝。
小杨无奈,只能耐心地、一遍遍地轻声哄着:“星星乖,我们下车好不好?外面冷,我们进屋子里去,屋子里暖和……”
僵持了将近一分钟,或许是车外的寒意侵袭,或许是哭累了之后的本能顺从,星星最终还是被小杨半抱半扶地弄下了车。
双脚踩在冰冷光滑的石板路上,她小小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小杨连忙牵住她的手,发现那小手冰得像块石头,而且还在微微发抖。
她牵着星星,走向那扇厚重的、深色的双开入户门。
门禁系统发出轻微的“嘀”声,门自动向内开启,温暖的光线和一股好闻的、淡淡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
而,这温暖和香气并未能安抚星星。
门内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了门口,甚至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太大了,太亮了,也太……空了。
挑高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像一幅悬挂着的、流动的星河画卷,却更反衬出室内的空旷与寂静。
家具是极简的风格,线条利落,颜色是单调的黑、白、灰,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天花板上嵌入式灯带发出的冷白光晕,几乎能照出人影。
没有零散的杂物,没有随手扔的玩具,没有充满生活气息的绿植,甚至看不到一本书、一个杯子。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她在电视里看到过的、那种昂贵却没有人气的酒店套房,或者……一个设计精美的展示厅。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感和渺小感,将她紧紧包裹。她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细微的动作,都会打破这片过于完美的、冰冷的寂静。
小杨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往里走。鞋子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更添了几分空旷感。
“星星,你看,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了。”小杨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一些,“那边是客厅,那边是餐厅,楼上是你哥哥的房间和给你准备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