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张前一日,宜搬迁,宜安床。
一大早,姜府西厢房便忙碌起来。
虽说这几日已经陆陆续续往铺子里运了不少东西,但真到了要彻底搬走这一刻,姜知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
“娘,这个小枕头也要带吗?”
栩栩抱着自己的虎头枕,站在门口,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带。”
姜知一边指挥着丫鬟秋霜打包最后几件衣裳,一边笑着回应,“那是你最喜欢的,到了那边,晚上还得靠它睡好觉呢。”
正收拾着,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母文氏扶着大嫂林月娘的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文氏眼圈微红,显然是一夜没睡好。
“知知啊,那边都收拾妥当了?”
姜母拉着女儿的手,还是有些不放心,“那铺子后院虽然修缮过了,可到底不如家里舒坦。要是缺什么短什么,一定要让叶子回来说,娘让人给你送去。”
“娘,您放心吧。”
姜知心里暖烘烘的,反握住母亲的手,“那铺子离家也不远,我想您了,抬脚就回来了。”
“那是自然。”林月娘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娘,小妹这是去干事业,是大喜事。咱们得高高兴兴地送她出门,图个吉利。”
“对,对,图吉利。”姜母擦了擦眼角,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封,“这是给乔迁的喜钱,拿着。”
这边正说着话,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声。
众人回头。
只见管家顺伯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
顺伯先给姜母和林月娘行了礼,这才转向姜知:
“大小姐,这是老爷让送来的。”
“爹?”
姜知有些意外。
今儿一早去请安,父亲已经去书院了,面都没见着。她还以为父亲还在生气,不愿意送她。
“这是什么?”姜知问。
顺伯将匣子打开,呈到姜知面前。
“呀!”林月娘懂行,惊呼了一声。
只见匣子里,整整齐齐摆着一套文房四宝。
那砚台是端州的老坑石,色泽紫润,那是多少读书人求而不得的宝贝;那笔架是黄花梨雕的松鹤延年,雕工细腻;还有那笔筒、镇纸,无一不是透着古朴雅致的精品。
最显眼的,是一方尚未刻字的极品寿山石印章,温润如玉。
顺伯笑眯眯地传话:
“老爷说了,既然要开门做生意,门面功夫得做足。茶馆虽是商贾之地,但咱们姜家开的铺子,不能只有铜臭味,得有书卷气。这套东西摆在柜台上,那是镇宅的,免得让那些不懂行的看了笑话。”
姜知看着这一匣子东西,手指轻轻抚过那方砚台。
这哪里是镇宅?
这分明是父亲怕她在外头被人轻贱,特意把姜家的“脸面”给她送来了。有了这套东西压阵,这就不是普通的市井茶寮,而是书香门第的产业。
姜知眼眶微热,轻声道:
“替我谢谢爹。就说女儿定不会辱没这些东西。”
“哎!老奴一定带到!”顺伯高兴地应了。
辰时,马车停在了角门。
姜知牵着栩栩,辞别了母亲和嫂子,坐上了前往后街的马车。
并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大张旗鼓。
马车静静地驶出姜府,拐过两条街,停在了那棵大桂花树下。
“到了!”
栩栩第一个跳下车,欢呼一声。
只见原本灰扑扑的小楼,如今已是大变样。
门窗擦得锃亮,挂着两个崭新的红灯笼。门楣上,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已经稳稳当当地挂了上去,上书【听风茶馆】四个大字,笔力苍劲。两边的对联也贴好了,红纸黑字,喜气洋洋。
“东家!您来啦!”
叶子正在擦大门,听到动静,把抹布往肩上一搭,飞快地跑过来帮忙搬东西。
沈青此时正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两桶水从后院走出来,见姜知下车,微微颔首:“到了。”
桂嫂也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一脸喜色:“东家,灶神爷我已经拜过了,水也烧开了,寓意财源滚滚!”
姜知环视了一圈。
这铺子,终于是活过来了。
“顺伯,麻烦把这匣子东西搬进来,摆在柜台上。”
姜知指挥着。
当那一套文房四宝摆上柜台时,整个大堂的气质瞬间就不一样了。那股子从容不迫的雅致,压住了新店开张的浮躁。
搬家只用了一上午。
中午,大家伙儿围在一起,吃了顿热热闹闹的“乔迁面”。
吃完饭,姜知没有休息,而是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桑皮纸。
“叶子,栩栩,过来干活。”
姜知把纸摊在桌上,研墨提笔。
叶子凑过来问:“东家,咱们明天什么时候开门啊?一天讲几场啊?”
“每日一讲,过时不候。”
姜知竖起一根手指,“咱们就定在巳时(上午9点)开讲。讲完正好晌午,客人们意犹未尽,正好在店里吃点点心垫垫肚子,聊聊天。”
“可是”叶子挠挠头,“巳时书院不是在上课吗?那些学生能来吗?”
姜知笑了笑,笔尖蘸满了墨汁:
“傻丫头,我早就打听过了。明日是书院的‘休沐日’,学生们放假。我特意挑的这日子,就是为了让他们有空来。”
“那以后呢?”沈青在一旁突然开口,“以后不放假了,他们来不了怎么办?”
姜知赞赏地看了沈青一眼,不愧是走江湖的,想得远。
“以后若是平日,咱们就把时间挪到申时(下午放学后)。若是他们还来不及”姜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更好。听不到现场的,心里就会痒痒。到时候咱们把故事写成册子卖给他们,还能再赚一笔书钱。”
说到这,姜知又停了停,语气变得务实起来:
“当然,这都得看明日的反响。万一书生们不感兴趣,反倒是其他客人多,那咱们就没必要非得改时间迁就他们,照旧巳时开讲便是。做生意嘛,得灵活变通。”
沈青挑了挑眉,没再说话,但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赞同。
姜知收敛心神,落笔如云烟: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写完这四句,她在下面留了一行小字: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缘何卖身华府为奴?】
【明日巳时,书院后街听风楼,一壶清茶,道尽半生荒唐。】
“好了,分头行动。”
姜知把写好的几十张传单分成了两摞。
“叶子,你嘴皮子利索,也不怕生。”姜知把厚的一摞递给她,“你去东正街、集市这些热闹地方发。记住,别往人家酒楼茶馆门口凑,那是砸场子,小心挨打。就在路口、桥头这些人流多的地方发,专找那些闲散的文人、路过的客商。”
叶子接过传单,脆生生应道:“东家放心!我晓得轻重!”
“青儿,你辛苦一趟,陪着栩栩去书院门口。”
姜知把剩下的一摞递给沈青,转头对着栩栩说”栩栩,你负责跟大哥哥们说,让你青姨只管发单子和保护你,知道吗?”
栩栩挺起小胸脯:“娘放心!我一定把大哥哥们都叫来!”
沈青也点了点头,把传单揣进怀里,一手牵起栩栩:“走。”
申时,江州城内。
东正街上人来人往。叶子像只灵活的小泥鳅,在人群里穿梭。
“这位老爷!您看这诗写得多好!明日巳时,听风茶馆讲这写诗之人的故事,您若是有空,去捧个场?”
“这位公子!这‘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您可听说过?没听说过?那您可得去听听,不然以后和同窗聚会都没谈资啦!”
她也不死缠烂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一会儿手里的传单就发出去了一大半。
与此同时,白鹿书院门口。
原本安静的门口瞬间喧闹起来。穿着青衫的学生们涌了出来,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商量着明日去哪儿消遣。
“大哥哥!”
栩栩穿着那身藕荷色的小袄,扎着红头绳,像个精致的年画娃娃,拦住了一个面善的书生。
“大哥哥读书辛苦啦!这是我们听风茶馆的帖子!”
那书生一愣,见是个可爱的女娃娃,脚步不由得停了:“小妹妹,这是什么?”
栩栩也不怯场,奶声奶气地说道:“这是才子唐伯虎的故事!我娘说,大哥哥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肯定懂这首诗!”
站在她身后的沈青,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张传单。
那书生接过一看,眉头微皱:“别人笑我太疯癫,这诗,有点意思。”
旁边的同窗也凑过来:“唐伯虎?从未听过此人名号。明日巳时?反正休沐无事,不如去看看?”
正在这时,姜诚背着书袋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那儿卖力推销的表妹,还有像门神一样杵在后面的沈青,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
栩栩冲他眨了眨眼,悄悄把一张传单塞进他手里。
姜诚低头一看,这字迹分明是姑姑的笔迹。再看内容,“别人笑我太疯癫”
姜诚心中一震。这诗句,狂放不羁,却透着一股子通透。
“姜诚!”旁边的同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这传单,这唐伯虎是何许人也?是不是这店家瞎编的?”
姜诚回过神来,收起传单,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曾在一本古籍残卷上,好像隐约见过这个名字。据说此人才华惊世骇俗。没想到,这茶馆竟然知道此人的故事。”
“哦?连姜诚你都见过?”
同窗们一听这话,兴趣瞬间被勾起来了。姜诚可是书院里出了名的小书呆子,从不打诳语。
“既然如此,那明日咱们去探个究竟?”
“正好明日休沐,闲着也是闲着。”
姜诚看着同窗们被勾起了好奇心,嘴角微微上扬,又迅速压了下去。
他走到栩栩面前,低声说道:“发完早点回去。明日我会带人去捧场。”
入夜。
听风茶馆的大门紧闭,里面却灯火通明。
姜知、沈青、桂嫂、叶子,还有栩栩,围坐在大堂。
叶子把空的传单袋子往桌上一放,端起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东家!发完了!正街那边的人也都知道了!”
沈青也点了点头:“书院那边也发完了。”
“东家,明天他们会来吗?”叶子有些忐忑。
“会来的。”
姜知语气笃定。
“桂嫂,明儿的茶水和黄金豆,备好了吗?”
“备好了!明儿一大早我就起来现炸!保证热乎!”
“沈青。”姜知转向沈青,“明儿若是人多,叶子忙不过来,你就搭把手端个茶;若是有人不长眼敢闹事,你也别客气,怎么从威远镖局扔人的,这里也怎么扔出去。”
沈青点了点头:“明白。”
姜知笑了。
她站起身,走到舞台前,轻轻踩了踩脚下铺着水缸的木板,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
这就是她的主场。
“都早点睡吧。”
姜知回头,看着这群跟着她的伙伴,“养足精神。明天,咱们一起迎客。”
后院,正房。
姜知推开窗户,夜风吹过院子里的桂花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唐伯虎…”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明天,这个名字会在江州城里激起怎样的水花?
而她姜知,又能否借着这股风,在这个大乾朝迈出坚实的第一步?
姜知关上窗,转身走到床边。
借着月色,她看着熟睡的栩栩,小家伙呼吸绵长,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笑,显然正做着美梦。
姜知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俯身在女儿额头落下一吻。
随后,她吹灭了蜡烛,和衣躺下。
一夜无话。
只待天明,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