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刻。
白鹿书院后街,今儿个格外热闹。
听风茶馆的大门洞开,两盏红灯笼高高挂起。匾额上的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因为那张贴在书院门口的狂诗,再加上叶子和沈青昨日在街头的卖力宣传,不少闲散的读书人、路过的客商,甚至是一些看热闹的街坊,都循着那股霸道的焦糖甜香凑了过来。
“听风茶馆?就是这儿?”
“这诗写得狂,‘别人笑我太疯癫’,我倒要看看这掌柜的是何方神圣。”
门口,沈青一身青布劲装,腰背挺直,虽未佩刀,但往那一站便自带一股英气。
叶子则像个喜庆的年画娃娃,手里端着托盘,见人就笑:
“客官里面请!今日开张大吉,进店喝茶不要钱!还送独门秘制‘黄金豆’!”
这一嗓子“免费”,把不少还在观望的人都给喊进去了。
大堂内,人头攒动,已经坐了六七成满。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
“哟,这地儿看着倒是个清净雅致的所在。”
一道爽利的女声传来。
只见林月娘打扮得富贵逼人,扶着丫鬟的手,身后跟着两位衣着光鲜的妇人,步履款款地走了进来。
她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装作不经意地对身后的妇人说道:
“两位姐姐,咱们逛累了,不如就在这儿歇歇脚?我看这儿虽然新开张,但布置得颇有章法。”
那两位妇人本来就是被拉出来逛街的,闻着那股甜香味,也点了点头:“是挺香的,那就依你。”
林月娘带着人直接上了二楼雅间,却故意敞着窗户。
“小二!”
林月娘扬声道,“把你们那免费的黄金豆端上来。你们店里还有什么招牌点心、精致糕点,也一样来一盘,若是好吃再加!再来两壶上好的碧螺春!”
“好嘞!油果子、桂花糕各一盘!碧螺春两壶!”
叶子这一声唱喏,传遍了整个大堂。
楼下的散客们一听,心里更有底了:看,那种穿绸裹缎的贵人都点这么多,说明这店里的东西肯定不差!
“那个油果子……给我也来两个尝尝!”
“我也要!”
一时间,虽然茶水免费,但这收费的油果子和糕点,却是流水般地端了出去。
正热闹着,巷子口又冲进来一群小萝卜头。
“就是这儿!我都闻见味儿了!”
姜诚背着书袋,领着几个小同窗,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他环顾四周,见大堂里坐了不少人,心里暗暗替姑姑松了口气。
“小二哥!上黄金豆!”
姜诚带着同窗径直找了个空桌坐下,学着大人的模样喊道,俨然一副熟客带新人的架势。
大堂里人声鼎沸,大家喝着免费的茶,吃着新奇的黄金豆,议论纷纷。因为姜知特意交代过要保持整洁,地上干干净净,并未像寻常茶馆那样满地瓜子壳,反而显得格调高了不少。
“这都巳时了,怎么还不开讲?”
“就是啊,茶都喝了两盏了,这先生架子倒是不小。”
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
一道清亮、沉稳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侧门的帘幕,经过台下水缸的共鸣,在大堂内嗡嗡回响: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声音…
原本还在喝茶的几个老书生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这声音中气十足,字正腔圆,虽听不出男女,但这四句诗念出来,那种狂放与苍凉交织的意境,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道布帘。
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掀开了帘子。
姜知走了出来。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画了精致的淡妆,眉若远山,眼含秋水,唇点朱红,既不妖艳,又透着股子精气神。
她身着一袭青碧色的对襟襦裙,外罩素纱比甲,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步履从容,衣袂带风。
她走到案前,折扇“唰”地一收,目光清正地扫过全场。
台下的书生们全都愣住了。
“这…是个女子?”
“女先生?”
“胡闹!女子怎可抛头露面说书?”
几个老古板眉头紧皱,刚要发作。
“啪!”
姜知手中惊堂木重重一拍!
那一声脆响,如惊雷落地,震得人心头一颤,将所有的质疑声硬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姜知嘴角微勾,朗声道:
“诸位看官,今日咱们不讲帝王将相,不讲才子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
“咱们来讲讲——一位古时候的奇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的荒唐事!”
台下,姜诚捏紧了拳头,小脸涨红,既紧张又兴奋。
二楼雅间,林月娘也屏住了呼吸,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
姜知却丝毫不慌,她看着台下那些或是好奇、或是鄙夷的目光,折扇轻摇,缓缓道:
“话说这位唐才子,那是真正的神童。文章锦绣,画技通神,连中三元,乃是人中龙凤!”
听到“连中三元”,书生们的脸色稍微正经了些。
既是读书人的前辈,那得敬着。
可姜知话锋一转,语调突然变得戏谑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仿佛在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这位大才子,却有个怪癖。他不爱功名利禄,不喜结交权贵,平日里最爱做的事——一是喝酒,二是…吃烤鸡屁股!”
“咳咳咳——”
正端着茶碗装斯文的一个老秀才,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差点没背过气去。
“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
然而,比起老秀才们的惊骇,那些小书生和年轻人们却是瞬间炸开了锅。
“哈哈哈哈!才子爱吃鸡屁股?这也太离谱了吧!”
“真的假的?那玩意儿能吃?”
姜诚旁边的胖墩笑得直拍大腿:“这唐伯虎好玩!跟我一样馋!”
姜知不管台下的反应,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唐伯虎那荒诞不经的生活。
她模仿着唐伯虎的狂放语气:“拿酒来!今日无下酒菜,便烤几个鸡屁股佐酒!”
又模仿祝枝山的猥琐:“唐兄,救命啊!我把银子都输光了,就剩这一身里衣了!”
那几个原本喊着“有辱斯文”要走的老书生,屁股虽然离开了椅子,但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们一边骂着“荒唐”,一边竖着耳朵听,手里的黄金豆吃得比谁都快。
“这画还能这么卖?画个小鸡吃米图就能抵债?”
“哈哈哈哈!妙啊!这祝枝山也是个活宝!”
大堂里的笑声此起彼伏,连门外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往里看。
林月娘在二楼笑得花枝乱颤,对身边的闺蜜说:“哎哟,不行了,这女先生讲得真逗!比家里请的戏班子有意思多了!”
闺蜜也点头:“是啊,没想到女子说书也能这么精彩。”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
故事讲到高潮处。
“唐伯虎游玩至虎丘,忽见一艘官船驶来。那船头之上,立着一位貌若天仙的丫鬟,回眸一笑,竟让这位大才子——魂都丢了!”
姜知卖了个关子,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哎呀!先生快讲啊!”胖墩急得直拍桌子,“到底追没追上?”
连那几个老秀才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忘了“斯文”二字。
姜知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手中折扇一指:
“想追上这官船容易,可想把这美人娶回家,光靠才华可不行。那唐解元把心一横,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众人屏息凝神。
“那便是——为求美人归,才子甘为奴,卖身入华府!”
“啪!”
醒木落下。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一片哀嚎。
“啊——这就没了?”
“正听到兴头上呢!卖身?读书人怎么能卖身呢?”
姜知收起折扇,双手交叠于腰侧,优雅地福身行了一礼:
“今日首演,承蒙各位捧场。”
说罢,她转身下台,从容退场,只留下一室意犹未尽的茶客,还在热烈地讨论着刚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