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照,碧空如洗。
江州城的桂花开到了极盛,满城都飘着甜腻的香气。
城南,徐府。
作为江州首富的宅邸,徐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后花园的凉亭里,一位身穿流彩暗花云锦裙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拿着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子里撒。
她便是徐家大小姐,徐婉。
“无趣,真是无趣。”
徐婉叹了口气,看着池子里争抢鱼食的锦鲤,“这日子,怎么比这池子里的死水还闷?”
“小姐!小姐!”
贴身大丫鬟碧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个油纸包。
“跑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徐婉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捡着金元宝了?”
“比金元宝还稀罕!”
碧云献宝似的把油纸包打开,一股霸道的焦糖甜香瞬间钻了出来,“小姐,您尝尝这个!这是奴婢刚让小厮从外面买回来的,叫‘黄金豆’!现在全城的学生都在吃这个!”
徐婉皱了皱鼻子,伸手捏了一颗放进嘴里。
“咔嚓。”
脆,甜,还有一股浓郁的奶香。
徐婉眼睛亮了亮:“味道尚可。哪家铺子的新样式?”
“不是哪家点心铺,是一家新开的茶馆,叫‘听风茶馆’。”
碧云神神秘秘地说道,“而且啊,那茶馆里有个说书先生,是个女的!听说讲的故事可离奇了,什么才子为了追丫鬟,甘愿卖身为奴,去做那下等人的活计!”
“女先生?”
徐婉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敢在这江州城抛头露面讲故事的女子?这倒是个稀罕事。”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褶皱。
“备车。本小姐要去会会这位女先生,顺便听听这‘才子做奴’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申时。
听风茶馆内,早已人声鼎沸。
虽然十文钱的门槛拦住了一些闲汉,但架不住“唐伯虎”的名气越来越大,今日的大堂里,竟比昨日还要满当。
门口,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停下。
徐婉戴着帷帽,在碧云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她一进门,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一瞬。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看那衣着气度,还有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便知是非富即贵。
叶子虽然没见过这阵仗,但机灵劲儿在,连忙迎上去:“这位小姐,您是听书还是喝茶?”
“都要。”
碧云替自家小姐开口,“我们要最好的雅间。”
“好嘞!二楼‘听雨’轩,视线最好!请随我来!”
徐婉上了二楼,在雅间落座。推开窗,正好能将楼下的舞台尽收眼底。
没过一会儿,门帘被掀开。
姜知手里稳稳地托着一个红漆茶盘,上面放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和两只青瓷茶盏。
她身后还跟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尾巴。
栩栩双手小心地捧着那个装满桂花糖藕的白瓷碟子,步子迈得很小,眼睛死死盯着碟子里的蜜汁,生怕洒了一滴。
走到桌边,姜知先放下了茶盘。
栩栩也踮起脚尖,努力把碟子平稳地放在桌上,然后仰起头,一脸求表扬的小表情:
“娘,我端稳了,一滴都没洒!”
姜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对着徐婉行了一礼:“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这是小店特制的‘桂花糖藕’,送给小姐尝尝鲜。”
徐婉隔着帷帽的纱帘,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又看了看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心头微动。
“你是掌柜的?”徐婉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
“是掌柜,也是今日的说书人。”姜知笑道,又指了指栩栩,“这是小女栩栩,非要跟上来看看漂亮姐姐。”
栩栩有些害羞,躲在姜知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姐姐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女一样。”
徐婉被这童言童语逗笑了,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银镯子要给栩栩:“这孩子嘴真甜,拿着玩吧。”
姜知连忙挡住:“使不得,童言无忌,哪能收小姐这么贵重的礼物。”
徐婉也不勉强,只是让碧云抓了一把金瓜子塞给栩栩:“那就拿着买糖吃,这个不许推辞。”
姜知这才示意栩栩收下。
小姑娘乖巧地福了福身,奶声奶气地道了谢,将金瓜子仔细收好。
徐婉看着这对母女,目光最终落在了姜知身上。眼前这女子,虽是商户打扮,还要拉扯孩子,可言谈举止间进退有度,丝毫没有市井妇人的畏缩,反而透着一股子难得的从容。
徐婉挑了挑眉,眼中多了几分欣赏:“这江州城的女子,多是守在闺阁之中,或是相夫教子。你倒是有胆色,敢带着孩子出来做这独一份的生意。”
“生活所迫,也是心之所向。”
姜知淡淡一笑,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指了指楼下,“故事马上开始,就不打扰小姐雅兴了,请慢用。”
说完,她牵着栩栩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徐婉看着那扇合上的门,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夹起一块糖藕放进嘴里。
软糯香甜,甜而不腻。
“有点意思。”
“啪——”
姜知走上舞台,惊堂木一拍,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书接上回!”
“话说那唐伯虎,为了那一笑倾城的秋香,那是豁出去了。他在华府门口一番比惨,终于感动了管家,签下了卖身契,得名——华安!”
姜知折扇轻摇,语调一转,带着几分戏谑与无奈:
“各位看官,你们以为进了华府就能见到秋香姑娘了?错!大错特错!”
“这华府的规矩,那叫一个森严!华安虽是才子,可如今只是个最低等的下人。他被分到了——杂役房!”
姜知身子微微前倾,开始演绎这位解元公的“悲惨生活”。
“堂堂解元公,那双手以前是拿笔写锦绣文章的,如今呢?左手拿扫把,右手提泔水桶!”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扫院子,还得被那个一脸横肉的管家吆五喝六:‘华安!动作快点!没吃饭吗?那边的狗洞还没擦干净呢!’”
台下一阵哄笑,书生们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替唐伯虎觉得憋屈。
“这还不算完!”
姜知声音拔高,“这一日,华安正在后院洗茅厕”
“噗——”
二楼雅间的徐婉刚喝了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洗茅厕?
这也太...太不讲究了吧?
但姜知讲得并不粗俗,反而用一种极其幽默的方式描绘了唐伯虎的心理活动:
“华安一边刷,一边还要吟诗:‘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我刷的不是茅厕,是通往秋香姑娘心里的路啊!’”
“哈哈哈!这唐伯虎真是个痴人!”
“这也太惨了吧!”
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姜知继续讲道:
“虽然日子苦,但咱们的华安并没有气馁。他在这下人堆里,依旧掩盖不住那身才气。他用木炭在墙上作画,用破碗敲出乐曲,硬是在这苦日子里,找出了乐子!”
“而且,他还要时刻提防着那位厉害的主母——华夫人!”
姜知话锋一转,开始重点描绘这位当家主母。
“这华夫人,年轻时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女,性格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治家极严,那管家在她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
二楼的徐婉听得津津有味。
她平日里见惯了那些唯唯诺诺、只会绣花念经的后宅妇人,如今听到故事里竟然有这样一位杀伐果断、能把家业管得井井有条的主母,哪怕是个配角,也让她觉得无比新鲜。
“有趣。”
徐婉轻摇团扇,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这女先生脑子里装的东西,倒是不俗。比那些只知道唱‘才子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戏文强多了。”
至于那个为了追姑娘甘愿去洗茅厕的解元公?
徐婉只觉得这人是个“痴儿”,傻得可爱,却也透着股子常人没有的执着劲儿。在这沉闷的江州城里,能听到这样离经叛道的故事,实在是一大乐事。
“啪!”
惊堂木落下。
“欲知这低等下人华安,如何在华府步步高升,又是如何用才华震惊四座,得见秋香芳容?且听明日分解!”
台下掌声雷动。
“赏!”
二楼雅间,徐婉豪气地挥手。
碧云立刻拿着一锭五两的银子,当着众人的面,扔到了台上。
“叮当!”
银子落在木板上,声音清脆悦耳,在大堂里回荡。
全场哗然,纷纷抬头看向二楼。
“乖乖,五两银子?这谁家的小姐,出手如此阔绰?”
“听风茶馆这是来了贵客啊!”
“你没瞧见外面停着的那辆马车吗?那是城南徐家的徽记!”
“徐家?哪个徐家?”
“还能有哪个徐家?当然是咱们江州首富徐员外家的大小姐了!”
“我的天,连徐大小姐都来这儿听书了?”
姜知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心中了然。
原来是她。
江州首富之女,徐婉。
她抬头,看向二楼敞开的窗户,微微一笑,从容地拱手致谢,并未表现出过分的谄媚。
沈青在楼下看着这一幕,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握着刀柄的手却松了几分,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徐婉对姜知的反应很满意。她重新戴上帷帽,在碧云的搀扶下起身。
“这茶不错,故事也好。”
徐婉走到楼梯口,对着迎上来的叶子淡淡吩咐了一句,“明日那个什么‘黄金豆’,给我留两包,我要带回去给家人尝尝。”
“好嘞!小姐慢走!”叶子欢天喜地地送客。
沈青也走过来,默默地护送着徐婉主仆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走远,才重新回到门口站定。
姜知捡起台上的那锭银子,沉甸甸的,带着温度。
这是听风茶馆开业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打赏。
她轻轻摩挲着银锭,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五两银子。
这是徐家大小姐的认可。
有了这位“江州第一千金”的捧场,哪怕不用刻意宣传,这听风茶馆的名声,也会顺着徐家那些丫鬟婆子的嘴,慢慢传进江州城的深宅大院里去。
“看来,咱们的女客生意,要来了。”
姜知收起银子,眼中闪过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