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更新时间:2025-12-12 23:50:10

第二章

5

僵持了大概三秒钟,刘靖民红着眼悠悠开口:

“月儿,糖人来晚了,你别怪爹娘好不好......”

我眼底也染上一丝猩红,没有接过糖人。

只是握紧拳头,看着他们的脸,决绝开口:

“不需要了。”

“我早就吃惯了苦,如今已经吃不得甜了。”

陆琳拿着硬生生往我手里塞,一来二去,糖人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糖人,似乎也看见了当年趴在地上捡糖人的自己。

一股悲凉感铺天盖地卷了上来。

我控制自己想要颤抖的身体,撇过头去,转身离开。

刘靖民拉住我的手臂,语气急切:

“月儿,爹娘真的错了,爹娘当初把你卖给牙婆真的是没办法了,只有那么做才能让你弟弟像同龄人一样去学堂念书。”

“那十五两银钱真的成就了你弟弟的今天,你算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

我心里闪过酥麻的凉意,顿住了脚步: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想与你们多言,你们也莫要与我过多纠缠。”

我一字一句强调着:

“再说一遍,我叫白远洲,不是刘明月。”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陆琳紧接着就跑到我的面前跪了下来:

“爹娘当初真的去牙婆那看你了,那时候牙婆说你已经死了!”

“我们也没想过,你竟然还活着,爹娘真的很开心,你就和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我冷笑道了声:

“不好。”

“如今你们说什么,我内心都不会再掀起一丝波澜,你们为了儿子抛弃我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刘靖民声音抖得厉害:

“可是爹娘曾经疼爱你,也是真的。”

终于,我的胸腔像是被酸水充斥着,那感觉压不下去,也发泄不出来。

曾经,我就是靠着他们对我的爱,挺过了在牙婆那生活的半年。

后来,这些爱被消耗殆尽,我的心也随着这些爱彻底死了。

那些爱早就被尘封在一个我看不见也摸不到的空间里,不值一提了。

我绕过跪在我面前的陆琳,踩在了那糖人上,嘎吱一声脆响,又一次捻碎了我的心。

“月儿!月儿你别走!娘求你了!”

一声喊叫,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目光纷纷打了上来。

我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来到了酒楼。

“小二,上一壶黄酒。”

我坐在小二楼,冷漠地看着酒楼外的人群,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忽然,我笑着摇了摇头,有些自讽。

我竟然还渴望他们能追上来。

小二很快把酒递给了我,我直接用壶灌了下去。

烈酒刮过喉咙,烧进肠胃,我只觉痛快。

放下酒壶后,我又看见了陆琳和刘靖民的脸。

他们坐在我对面,脸上浮现的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们跟上来做什么?”

陆琳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月儿,你真的要上战场吗?瓦剌一族可不是好对付的,你万一葬送了性命,我和你爹怎么办?”

我咬后槽牙,嗤笑一声:

“你们对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士说这种话,不怕被别人听去了上报给皇上吗?”

“再者说,明日也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你们也无需紧张。”

“更何况,有我没我,对你们而言,也没那么重要。”

刘靖民红着眼眶,叹了口气:

“爹娘也是为了你好,就算你不想跟我们回家,能不能别去玩命?”

我摇了摇头,嘴角挂起一抹不自然的笑:

“我白远洲是一名合格的将士,就算战死在沙场,那也叫牺牲,不叫玩命。”

刘靖民有些急了:

“白远洲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代替他去参军?你离开我们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可以和爹娘讲讲吗?”

6

白远洲到底是谁?

我的脸彻底冷下来。

被买的半年后,官府战时来征调男兵,满十五岁的男丁都要被带走。

牙婆的大儿子刚好十五岁必然要前去。

可牙婆怕儿子葬送性命,她便在我们一众买来的女孩里挑选。

“谁愿意代我儿去参军?”

我丝毫没有犹豫,向前迈出一步。

“我去。”

牙婆上下打量着我,最终拒绝了我。

“你不行,你可是我要培养的一等瘦马,以后能卖个千两银钱,你去了我不就亏大了?”

她一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大腿上,厉声道:

“让你学昆曲儿,你学的怎么样了?让你弹琵琶,你指法练顺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哪里有时间在这里浪费!滚回去学!”

我忍着鞭子的抽痛,挺直背脊,站如松。

“我要去,我不要学昆曲,练琵琶,我要做将士,我要打胜仗。”

牙婆见我性格坚毅,最终还是允了。

毕竟,其他人都在怕死,不敢去。

只有我去,才能换回她儿子的命。

后来的几天里,我没有再挨饿,没有再挨鞭子,没有再裹三寸金莲。

而是整装待发,进了军营刻苦训练。

在十三岁那年,就打了第一场胜仗。

思绪回笼,陆琳用歉意的眼神看着我:

“月儿,你是不是在怪我和你爹没有早些去牙婆那看你?”

闻言,我撇过头去,不看他们。

“七年了,我早就不记得当时的感受了,你们也无需放在心上。”

刘靖民解释道:

“那时候你弟弟离不开我们,我们一要去看你他就闹着去死,我们不能不顾及他的感受。”

“我和你娘本想着等你弟弟上了学堂后偷偷去看你,可那已经是一年后了,我们去找牙婆,牙婆说你已经死了。”

“够了!”我厉声打断,“你们不走,我走。”

我扔下酒钱,慌乱下了楼,一往无前地跑了很久。

终于,我拐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重重瘫坐下去。

心底的那处伤,似乎再次被揭开了,连呼吸都痛。

我再次下意识回过头去,看了良久,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可笑,我明明很抵触,却还是在渴望他们追上来。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我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加快脚步回了营房。

李守常见我神情不对,连忙问我:

“怎么了?”

我佯装无所谓道:

“没什么,想到明天可能又要失去一些弟兄,我心里有些难受。”

“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战争,我希望天下太平。”

他抿着唇,眼底一片惆怅:

“只愿这次我们能完成任务,收复瓦剌一族,平安归来。”

我和他相视一笑,便发起了呆。

下一秒,阵阵哭声刺进耳畔,是那群将士不舍的声音。

他们拿着各种东西,紧紧握在手心里,痛彻心扉地哭着。

他们都把物视作人,嘴里说着临别的话。

“娘,孩儿这次走后,凶险万分,不知是否能归来了,我只愿娘能余生平安。”

“阿妹,哥哥走后,一定要好好照顾爹娘,哥哥回来后一定给你买糖吃。”

“爹,娘走后,孩儿也不在你身边了,孩儿不孝,可孩儿不能当逃兵,孩儿一定要战!”

......

每次战争前,我总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那时候,我还在庆幸,自己贱命一条,无依无靠也无牵挂,死了就死了。

不用担心别人,也没有他人担心。

可今天听到这些声音,我莫名落泪了。

不为别的,只因这次出征太过凶险,眼前的这些弟兄。

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当然,也包括我。

这晚,我睡得不安,梦见了我被爹娘捧在手心上的那几年。

紧接着,又梦见了我卖的那天。

吓醒了之后,我看着满地的月光,心底泛起难言的涟漪。

后半夜,我没有再入眠。

天亮后,战士们开始整装待发准备北上去战场。

我们集合在城门,望着背后的家国恋恋不舍。

有不少弟兄的家人都前来送别,泪水和鼻涕流成了河。

倏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月儿,爹娘求你平安回来好吗?爹娘会弥补你缺失的七年。”

我抬眸望去,陆琳拉着刘靖民正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勾起唇角,重重地拍了下马屁股,飒爽英姿地驭马而去。

一滴热泪划过眼角,随风不知落向何处,我头也没回地大喊一声:

“晚了。”

7

后来,我们在蒙古一连驻扎三个月。

我眼睁睁看着当初在我耳边哭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战死。

包括我最好的弟兄李守常,他为了护我。

死了。

我违背了军令,单枪匹马提着环首大刀就闯进了敌方部落,取回了可汗的头颅。

可也因为这次鲁莽,我失去了左小臂,暴露了女儿身。

大将军欧阳锐火冒三丈地骂了我一顿: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你很可能失去性命,被当成人质!”

我笑了笑:

“这不是只失去了左小臂吗,无妨。”

“我猜到他们可能会玩声东击西,来不及汇报,就自作主张了。”

欧阳锐紧紧抱住我,勒得我有些呼吸不上来:

“下次你不许再这样了,我害怕......”

回京后,我们向皇上坦白了一切。

我将功折罪,皇上没有追责我女扮男装参军之事。

令我意外的是,欧阳锐向皇上求娶了我。

皇上应了。

还未离开殿内,弟弟刘松仁就不顾礼数冲了进来。

他身着青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帽,一脸神气。

他跪下给皇上行了个礼,平身后缓缓道:

“臣有事起奏。”

皇上脸色有些难看:

“朕这殿内还有臣子未退下,你身为翰林院编修怎能如此不识礼数闯进来?”

他面不改色道:

“皇上有所不知,这白远洲根本不是男儿身,而是个女儿身,名为刘明月,她冒名服役,已是罪过。”

“臣不愿皇上蒙在鼓里,还请皇上下旨处罚,以正律法!”

说着,他就再次跪下身去。

皇上滚烫的茶杯猛地砸在地上,热气在地毯上汩汩上涌。

见皇上动怒后,他胆大包天地抬起头,指着我道:

“皇上向来是明君,断不会容忍你这种行为,别以为大将军为你撑腰你就能逃过王法!”

我轻笑一声,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立了战功。

也不知道我刚刚已经和皇上坦白得到了原谅。

更不知道,我马上就是将军夫人了。

“你笑什么?还把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眼里还有没有天子!”

“你眼里还有没有朕!”皇上把奏折砸在他身上,吓得他脸色煞白。

“皇上......皇上......臣,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臣只是说了实话,皇上不信可以验她的身!”

他话说得结巴,身体抖成了筛子。

“你可知,刘明月为我朝立下了战功?朕刚赦免了她,你就和朕对着干,你是对她不满还是对朕不满啊?”

皇上的一番话,让他直接瘫倒了下去,铁青的脸色怪是瘆人。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最后,皇上判了他流放宁古塔。

去给她家里人宣旨的,是我。

8

陆琳和刘靖民住进了皇上御赐的家宅,生活提升了一个档次。

见我活着回来后,他们先是满面欢喜凑了上来。

随后看见我失去的左小臂,脸色一沉。

陆琳担忧道:

“月儿,你......能回来娘很高兴,只是你这失去的小臂,娘看了真的很心疼!”

刘靖民也皱着眉:

“不过能回来就是万幸,你能特意回家来看爹娘,我们心里很欣慰,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我露出衣袖里的圣旨,讽刺地摇了摇头。

招呼一旁的婢女摊开圣旨:

“刘松仁一家听旨。”

刘靖民和陆琳身子一怔,乖乖地低头跪了下去。

“翰林院编修刘松仁忤逆圣上,妄言国臣,判处流放宁古塔,家父家母逐出京城,赶回老家扬州,没收所有财产。”

听到疼爱的儿子即将被流放宁古塔的消息后,刘靖民和陆琳面若金纸,难看至极。

接过圣旨后,刘靖民猛地冲上来,给了我一个比七年前捡糖人吃时还要重上十倍的巴掌。

“你就是个逆女!你不如死在战场!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弄死你弟弟!”

陆琳哭得面无血色:

“你弟弟是我们精心培养这么久的花,就这样被你毁了,孽缘啊!就是孽缘啊!!”

看着此情此景,我依旧泰然自若,波澜不惊。

只是淡淡道:

“准备准备离开吧,你们这间宅子,皇上赏赐给我做嫁妆了。”

陆琳暂时抑制下情绪,忙着问:

“你要成婚了?和谁?!皇上知道你是女儿身了?他原谅你欺君了?!”

我点了点头:

“我立了战功,和皇上坦白了身份,不仅将功折罪,皇上还给我和大将军欧阳锐赐了婚。”

“除此之外,他还许诺做我娘家人,许我十里红妆。”

刘靖民和陆琳脸上,又哭又笑,让人怎么都摸不透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随即,齐齐跪在了我的面前,给我磕了许多响头。

每磕一个,我心里都隐隐作痛。

陆琳头发磕得糟乱,头上留着鲜血,哀求我:

“月儿,娘求你,救救你弟弟,你既立了功,又是将军夫人,你去皇上面前说说好话,他定会心软!!”

刘靖民也头破血流,颤抖着声音道:

“是啊,爹也求你了,你就救救你弟弟吧,我们不能没了他!!”

我紧紧闭上双眼,不愿看眼前的一幕:

“果然,你们还是宁愿我去冒死,也要换回他的前程,你们从未在乎过我,从未......”

我不愿再说下去,转过身道:

“流放日是三日后,三日之内你们收拾干净,滚出我的宅子。”

刚迈出府宅,我想起曾经得风寒时,他们担心我的神情和举动。

还是心软了。

我扔给他们一个钱袋子:

“这里面足够你们在扬州度过一生,日后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三日后,刘松仁被流放,我也伴着十里红妆,十八抬大轿嫁进了将军府。

茶楼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讲我的战场故事。

民间也口口相传我的英雄事迹。

皇上封我为安阳郡主,让皇后收我为义女。

改名为东方明月,让我的身份大翻新。

半年后,我正仰望天空,数着天上的星星时。

婢女突然来报:

“夫人,陆琳和刘靖民在扬州抑郁而终了......”

我忘记星星数到了第几颗,只是看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道了声:

“你们可曾后悔过?”

“爹娘......”

洗漱过后,我躺在床榻上,不禁流下了两滴酸涩的泪。

从此以后,我东方明月,会忘记过去,迎接新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