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奉旨出征的前一天,我在皇城外遇见了断联七年的爹娘。
生父刘靖民笑逐颜开向我问路:
“这位将士,可知殿试张榜在何处?”
我恍惚了一瞬,指向长安左门:“在那。”
生母陆琳盯着我的脸,嘴角的笑意渐渐僵硬:
“月儿......是你吗月儿?你没死?”
“您认错人了,在下名为白远洲,不是您口中的月儿。”
陆琳死死拉住我的肘部,热泪纵横:
“你就是我的月儿,我不会认错!你怎么能女扮男装上战场?!你没死为什么不回家找我们?”
刘靖民也语气卑微道:
“当年的事是迫不得已,现在你弟弟一定中了榜,一切都过去了,和我们回家吧。”
回家?
我望向渭河以北的辽阔平原,内心讪笑。
战场就是我的家。
我再也不是七年前那个哭闹着和弟弟争宠的女娃了。
而是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铁血将士。
1
入冬的风钻进鼻腔,刺得人肺部透凉。
我吸了吸鼻子,紧握着腹部那把腰刀,像是被它刺穿了心脏。
我扒开她的手,冷冰冰道:
“将士如何临阵脱逃?你们不怕我上报皇上,治你们一个惑军之罪吗?”
没等他们言语,便听见长安左门传来阵阵兴奋的声音。
“我是第四名!离三鼎甲只差一步之遥!”
“我也是!虽然是第十二名,可我也心满意足了!”
抬眼朝着声源处望去,看见弟弟刘松仁迈着大阔步,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
他疯狂摇晃着二老的身体,亢奋地原地起跳:
“爹娘!我是探花郎!我是探花郎啊!!”
陆琳激动地鼻孔反复扩大收缩,风中卷着她口中阵阵热气:
“我就知道我儿能高中!为娘没有白白疼你,为娘很是欣慰能等到这一天,一切都来之不易啊!”
刘靖民用力拍了拍刘松仁的背脊,眼角滑落一颗热泪:
“爹很高兴,快!爹带你去成衣局买身衣裳,下午好去面见皇上!”
刘松仁这才看见一旁冷眼看戏的我,语气捎带疑惑:
“这位看着好生眼熟,爹娘,他是谁啊?”
陆琳垂着头,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你姐。”
“我姐?”刘松仁摇了摇头,一脸不信,“我姐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在这女扮男装当将士?”
我始终垂眸不语。
刘松仁一双手分别牵着刘靖民和陆琳,拉着他们往商业区走。
“好了好了,走吧,赶紧去给我换一身行头,下午金殿传胪可得用心些,给皇上留下个好印象。”
刘靖民和陆琳嘴巴一开一合,像是要和我说些什么,却终究被哽在喉咙里,硬生生吞了下去。
寒风中留下孤零零的我,脖颈似是被风吹裂般痛苦。
旋即,同胞战友李守常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才让我从情绪中抽离。
“发什么愣呢!难不成你后悔参军了?想弃武从文?”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了。”
他咧着嘴,嘿嘿一笑。
“听说了吗?今年的那个探花郎是个寒门出身,还真是厉害,爹娘肚子里一点墨水没有,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人才。”
“也不知道那些费用都是哪里来的,官府和民间援助也给不了那么多啊。”
我哂笑出声:“用大女儿换的。”
他听后,玩闹着怼了下我的左大臂:
“可是玩笑话!民间都传他们家对大女儿好得很。”
我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大女儿我认识,已经死了,被他们害死的。”
2
李守常狐疑道:“怎么可能?你可别胡乱妄议探花郎的家事。”
见他愈发好奇,我同他讲了过去的事。
人人都说,民间流传着一桩寒门疼女的佳话。
刘靖民和陆琳夫妻虽贫,却爱女。
两位不吃不喝三日,也要喂饱自家大女儿刘明月。
十年前的一个寒冬,刘明月染上风寒,刘靖民揣着家里仅剩的两小块碎银子赤脚跑了二十里路。
可这两小块碎银子根本请不来郎中,他只能去药铺买来了柴胡,又冒着大雪连夜去山上采来蒲公英和车前草。
等他回到家时,更重的风寒早就侵袭了他的身体。
陆琳更是守在草席边,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刘明月的额头,那眼里的柔情,刘明月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为了让药效更好,陆琳甚至自己躺在雪地上,再回来抱紧刘明月给她物理降温。
两位折腾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把刘明月的风寒治好。
日子过得像掺了糠的窝头,却把仅有的甜都留给了刘明月。
直到后来刘明月的弟弟出生后,一切都变了。
他们开始同其他人家一样,偏心男孩,轻视女孩。
李守常听到这,脸色有点沉了下来,嘴上依旧不信:
“这段佳话我也听过,只是后来也没听说这夫妇俩如何虐待过他们的大女儿啊。”
“更谈不上你说的害死她了,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
糖人的叫卖声忽然传进耳朵里,把我硬生生拉回了八年前的那个冬天。
我心底酸成一片,却没有一丝想哭的欲望,最终笑着开口:
那年冬天,寒风刺骨得冷,夫妇俩带着八岁的刘松仁和十二岁的刘明月上了街采买。
刘松仁吵闹着想要吃街边的糖人,刘明月也流着口水想要一根,可她没有说出口。
她深知家境贫寒,能吃上一口糖人已是莫大的奢侈。
最终,她看着弟弟吃完了半根,又看着弟弟亲手把剩下的半根扔在了雪地上。
她俯身去捡糖人,美滋滋地伴着寒风咬了一口。
可下一秒一个巴掌就打了过来,她连带着那根糖人一齐飞了出去,砸在墙角。
嘴角被糖人刮破,嘴巴里品着丝丝血腥味儿。
她看着眼前疼自己入骨的爹正一脸恼怒地盯着她:
“你抢你弟弟的糖人做什么?怎么这么不懂事!!”
弟弟看着她得意地笑,母亲也一脸不悦。
她没有辩解,只是再次捡起糖人闷头尝着甜味儿,似乎这样能减轻她心里的委屈和痛楚。
故事到这儿,李守常努了努鼻子:“这事儿是刘明月同你讲的?”
我没做回应,他继续道:“你怎么认识刘明月的?不是你胡诌的吧?”
我望向天空,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试图让冷空气强迫我冷静下来。
倏地,我缓缓开口:“因为我就是刘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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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咂了咂嘴:
“远洲兄,你怎么又说笑了,你也不是爱开玩笑话的性子啊!”
我换回女儿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地缓声道:“我没开玩笑。”
他身子一怔,慌乱地望了望周围,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小声开口:
“你不会真是女扮男装吧?这被知道了可是要治罪的!”
我摆了摆手,一脸坚毅:
“无妨,就算那皇上要治罪,我也要死在战场,谁都不会介意战场上多一个兵。”
“更何况,从前我在战场立了不少战功,皇上是个明君,不会不明事理。”
李守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钦佩:
“也对,在咱们军营里,你算得上是豪杰,上次出征就是你配合大将军取下了首领的头。”
“北魏的花木兰,明朝的你,属实让我钦佩不已啊!”
半晌,他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事实,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你既然是刘明月,又为何说自己早就死了?就因为......那根糖人吗?”
我摇摇头,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
“不是,只是从那根糖人开始,我发觉,爹娘好像真的不爱我了。”
“可那,只是个开始。”
后来的一天,刘松仁在院子里追鸡,自己绊了一跤,额头磕在石头上,破了指甲盖大的口子。
陆琳听见哭声从屋里跑出去扶他。
她看见刘松仁脸上的血,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刘明月,你到底怎么看弟弟的!”
刘靖民更是暴怒,说我是‘丧门星’,故意害他儿子。
那个冬天,他们罚我跪在院子的雪地里。
说我什么时候想明白错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我那时倔,觉得自己没错,就是不认。
雪越下越大,膝盖从刺痛到麻木,最后浑身都冻僵了。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想,也许死了也好。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是邻居来借柴火,发现了我,把我抱进了屋里,用雪搓热了我的手脚,我才捡回一条命。”
“她去找我爹娘理论,你猜我爹娘怎么说?”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他们说,‘自家孩子不听话,旁人少管闲事’。”
李守常倒吸一口凉气,拳头不自觉握紧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们,怎可如此!”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佩:
“你能从那样的境遇里走出来,又成为今日的自己,真是太厉害了。”
“可......可你说,那刘松仁科考的钱,是拿你换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看向他,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你听过‘扬州瘦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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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常点了点头:
“当然,我表哥前些时日还买回家一个,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在府里都不把她当人看。”
“你提这个做什么?”
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如果不来参军,我现在也是扬州瘦马,说不定被卖到了哪里做小妾。”
他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看向我的眼神里瞬间涌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那次我的命虽被邻居救回来了,可寒气入骨,一直发烧,浑浑噩噩。
村里的赤脚大夫来看了两次,摇着头跟刘靖民说:
“这丫头底子亏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准备准备吧。”
他们真的信我活不了多久了,又正愁刘松仁开蒙进学需要一笔不小的银子。
不知从哪里听说镇上有人牙子在收姑娘,就忙不迭地把我拖了过去。
那牙婆掀开我眼皮看了看,又捏了捏我瘦骨嶙峋的胳膊,满脸嫌弃:
“病成这个样子,买回去还得费钱治病,不行不行。”
陆琳和刘靖民一听就急了,‘扑通’一声跪在牙婆面前。
陆琳扯着嗓子喊:
“您行行好,收了她吧!您看看她这脸盘,长大了准是个美人坯子!”
“她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饭,就连......就连伺候人的活儿都能做!”
牙婆那双眼睛在我脸上看了又看,大概是真看出了几分潜力,这才松了口,生了将我培养成‘扬州瘦马’的心思。
于是用了十五两银子,买断了我的一生。
“我那时真是傻啊。”
我轻轻笑了一下,带着无尽的自嘲。
“身上滚烫,心里却还对他们存着一丝微末的希望。”
我拉着陆琳的衣角,哭着求她:“娘,别卖我,我还能干活,我病快好了......”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声音冷硬:
“月儿听话,去那边有好日子过,爹娘会常去看你的。”
后来的半年,我被锁在一间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学唱曲,练姿态,稍不如意就是鞭子。
我日日望着那扇门,盼着爹娘能像他们承诺的那样出现。
可等到心都凉透了,也没等到一个人影。
后来,我趁着守备松懈,拼了命地逃了出来。
凭着模糊的记忆,一路乞讨,竟然真的找回了家。
可我看到的,是他们带着刘松仁,正在集市上。
刘松仁手里拿着新买的木头小马,身上穿着崭新的棉袄。
我娘正弯腰,笑着往他嘴里喂一块糕点。
我听见我爹摸着弟弟的头,声音那么大,那么清晰:
“慢点吃,爹娘的宝贝疙瘩。”
我就站在不远处的巷口,他们一抬眼就能看到我。
可从始至终,都没有人看我一眼。
后来,我被牙婆派来的人抓了回去。
五十鞭子,打得我皮开肉绽,又饿了三天三夜。
牙婆说,这是要我牢牢记住,我的命,从此由她不由我。
“再后来......官府的征兵文书到了,因为一些原因,我就来了这里,成了现在的白远洲。”
故事讲完了,空气中只剩下沉默。
李守常眼圈泛红,这个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汉子,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
身后,却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回头。
刘靖民和陆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他们手里,还小心翼翼地举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糖人。
第二章
5
僵持了大概三秒钟,刘靖民红着眼悠悠开口:
“月儿,糖人来晚了,你别怪爹娘好不好......”
我眼底也染上一丝猩红,没有接过糖人。
只是握紧拳头,看着他们的脸,决绝开口:
“不需要了。”
“我早就吃惯了苦,如今已经吃不得甜了。”
陆琳拿着硬生生往我手里塞,一来二去,糖人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糖人,似乎也看见了当年趴在地上捡糖人的自己。
一股悲凉感铺天盖地卷了上来。
我控制自己想要颤抖的身体,撇过头去,转身离开。
刘靖民拉住我的手臂,语气急切:
“月儿,爹娘真的错了,爹娘当初把你卖给牙婆真的是没办法了,只有那么做才能让你弟弟像同龄人一样去学堂念书。”
“那十五两银钱真的成就了你弟弟的今天,你算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
我心里闪过酥麻的凉意,顿住了脚步: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想与你们多言,你们也莫要与我过多纠缠。”
我一字一句强调着:
“再说一遍,我叫白远洲,不是刘明月。”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陆琳紧接着就跑到我的面前跪了下来:
“爹娘当初真的去牙婆那看你了,那时候牙婆说你已经死了!”
“我们也没想过,你竟然还活着,爹娘真的很开心,你就和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我冷笑道了声:
“不好。”
“如今你们说什么,我内心都不会再掀起一丝波澜,你们为了儿子抛弃我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刘靖民声音抖得厉害:
“可是爹娘曾经疼爱你,也是真的。”
终于,我的胸腔像是被酸水充斥着,那感觉压不下去,也发泄不出来。
曾经,我就是靠着他们对我的爱,挺过了在牙婆那生活的半年。
后来,这些爱被消耗殆尽,我的心也随着这些爱彻底死了。
那些爱早就被尘封在一个我看不见也摸不到的空间里,不值一提了。
我绕过跪在我面前的陆琳,踩在了那糖人上,嘎吱一声脆响,又一次捻碎了我的心。
“月儿!月儿你别走!娘求你了!”
一声喊叫,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目光纷纷打了上来。
我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来到了酒楼。
“小二,上一壶黄酒。”
我坐在小二楼,冷漠地看着酒楼外的人群,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忽然,我笑着摇了摇头,有些自讽。
我竟然还渴望他们能追上来。
小二很快把酒递给了我,我直接用壶灌了下去。
烈酒刮过喉咙,烧进肠胃,我只觉痛快。
放下酒壶后,我又看见了陆琳和刘靖民的脸。
他们坐在我对面,脸上浮现的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们跟上来做什么?”
陆琳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月儿,你真的要上战场吗?瓦剌一族可不是好对付的,你万一葬送了性命,我和你爹怎么办?”
我咬后槽牙,嗤笑一声:
“你们对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士说这种话,不怕被别人听去了上报给皇上吗?”
“再者说,明日也不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你们也无需紧张。”
“更何况,有我没我,对你们而言,也没那么重要。”
刘靖民红着眼眶,叹了口气:
“爹娘也是为了你好,就算你不想跟我们回家,能不能别去玩命?”
我摇了摇头,嘴角挂起一抹不自然的笑:
“我白远洲是一名合格的将士,就算战死在沙场,那也叫牺牲,不叫玩命。”
刘靖民有些急了:
“白远洲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代替他去参军?你离开我们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可以和爹娘讲讲吗?”
6
白远洲到底是谁?
我的脸彻底冷下来。
被买的半年后,官府战时来征调男兵,满十五岁的男丁都要被带走。
牙婆的大儿子刚好十五岁必然要前去。
可牙婆怕儿子葬送性命,她便在我们一众买来的女孩里挑选。
“谁愿意代我儿去参军?”
我丝毫没有犹豫,向前迈出一步。
“我去。”
牙婆上下打量着我,最终拒绝了我。
“你不行,你可是我要培养的一等瘦马,以后能卖个千两银钱,你去了我不就亏大了?”
她一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大腿上,厉声道:
“让你学昆曲儿,你学的怎么样了?让你弹琵琶,你指法练顺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哪里有时间在这里浪费!滚回去学!”
我忍着鞭子的抽痛,挺直背脊,站如松。
“我要去,我不要学昆曲,练琵琶,我要做将士,我要打胜仗。”
牙婆见我性格坚毅,最终还是允了。
毕竟,其他人都在怕死,不敢去。
只有我去,才能换回她儿子的命。
后来的几天里,我没有再挨饿,没有再挨鞭子,没有再裹三寸金莲。
而是整装待发,进了军营刻苦训练。
在十三岁那年,就打了第一场胜仗。
思绪回笼,陆琳用歉意的眼神看着我:
“月儿,你是不是在怪我和你爹没有早些去牙婆那看你?”
闻言,我撇过头去,不看他们。
“七年了,我早就不记得当时的感受了,你们也无需放在心上。”
刘靖民解释道:
“那时候你弟弟离不开我们,我们一要去看你他就闹着去死,我们不能不顾及他的感受。”
“我和你娘本想着等你弟弟上了学堂后偷偷去看你,可那已经是一年后了,我们去找牙婆,牙婆说你已经死了。”
“够了!”我厉声打断,“你们不走,我走。”
我扔下酒钱,慌乱下了楼,一往无前地跑了很久。
终于,我拐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重重瘫坐下去。
心底的那处伤,似乎再次被揭开了,连呼吸都痛。
我再次下意识回过头去,看了良久,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可笑,我明明很抵触,却还是在渴望他们追上来。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我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加快脚步回了营房。
李守常见我神情不对,连忙问我:
“怎么了?”
我佯装无所谓道:
“没什么,想到明天可能又要失去一些弟兄,我心里有些难受。”
“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战争,我希望天下太平。”
他抿着唇,眼底一片惆怅:
“只愿这次我们能完成任务,收复瓦剌一族,平安归来。”
我和他相视一笑,便发起了呆。
下一秒,阵阵哭声刺进耳畔,是那群将士不舍的声音。
他们拿着各种东西,紧紧握在手心里,痛彻心扉地哭着。
他们都把物视作人,嘴里说着临别的话。
“娘,孩儿这次走后,凶险万分,不知是否能归来了,我只愿娘能余生平安。”
“阿妹,哥哥走后,一定要好好照顾爹娘,哥哥回来后一定给你买糖吃。”
“爹,娘走后,孩儿也不在你身边了,孩儿不孝,可孩儿不能当逃兵,孩儿一定要战!”
......
每次战争前,我总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那时候,我还在庆幸,自己贱命一条,无依无靠也无牵挂,死了就死了。
不用担心别人,也没有他人担心。
可今天听到这些声音,我莫名落泪了。
不为别的,只因这次出征太过凶险,眼前的这些弟兄。
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当然,也包括我。
这晚,我睡得不安,梦见了我被爹娘捧在手心上的那几年。
紧接着,又梦见了我卖的那天。
吓醒了之后,我看着满地的月光,心底泛起难言的涟漪。
后半夜,我没有再入眠。
天亮后,战士们开始整装待发准备北上去战场。
我们集合在城门,望着背后的家国恋恋不舍。
有不少弟兄的家人都前来送别,泪水和鼻涕流成了河。
倏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月儿,爹娘求你平安回来好吗?爹娘会弥补你缺失的七年。”
我抬眸望去,陆琳拉着刘靖民正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勾起唇角,重重地拍了下马屁股,飒爽英姿地驭马而去。
一滴热泪划过眼角,随风不知落向何处,我头也没回地大喊一声:
“晚了。”
7
后来,我们在蒙古一连驻扎三个月。
我眼睁睁看着当初在我耳边哭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战死。
包括我最好的弟兄李守常,他为了护我。
死了。
我违背了军令,单枪匹马提着环首大刀就闯进了敌方部落,取回了可汗的头颅。
可也因为这次鲁莽,我失去了左小臂,暴露了女儿身。
大将军欧阳锐火冒三丈地骂了我一顿: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你很可能失去性命,被当成人质!”
我笑了笑:
“这不是只失去了左小臂吗,无妨。”
“我猜到他们可能会玩声东击西,来不及汇报,就自作主张了。”
欧阳锐紧紧抱住我,勒得我有些呼吸不上来:
“下次你不许再这样了,我害怕......”
回京后,我们向皇上坦白了一切。
我将功折罪,皇上没有追责我女扮男装参军之事。
令我意外的是,欧阳锐向皇上求娶了我。
皇上应了。
还未离开殿内,弟弟刘松仁就不顾礼数冲了进来。
他身着青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帽,一脸神气。
他跪下给皇上行了个礼,平身后缓缓道:
“臣有事起奏。”
皇上脸色有些难看:
“朕这殿内还有臣子未退下,你身为翰林院编修怎能如此不识礼数闯进来?”
他面不改色道:
“皇上有所不知,这白远洲根本不是男儿身,而是个女儿身,名为刘明月,她冒名服役,已是罪过。”
“臣不愿皇上蒙在鼓里,还请皇上下旨处罚,以正律法!”
说着,他就再次跪下身去。
皇上滚烫的茶杯猛地砸在地上,热气在地毯上汩汩上涌。
见皇上动怒后,他胆大包天地抬起头,指着我道:
“皇上向来是明君,断不会容忍你这种行为,别以为大将军为你撑腰你就能逃过王法!”
我轻笑一声,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立了战功。
也不知道我刚刚已经和皇上坦白得到了原谅。
更不知道,我马上就是将军夫人了。
“你笑什么?还把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眼里还有没有天子!”
“你眼里还有没有朕!”皇上把奏折砸在他身上,吓得他脸色煞白。
“皇上......皇上......臣,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臣只是说了实话,皇上不信可以验她的身!”
他话说得结巴,身体抖成了筛子。
“你可知,刘明月为我朝立下了战功?朕刚赦免了她,你就和朕对着干,你是对她不满还是对朕不满啊?”
皇上的一番话,让他直接瘫倒了下去,铁青的脸色怪是瘆人。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最后,皇上判了他流放宁古塔。
去给她家里人宣旨的,是我。
8
陆琳和刘靖民住进了皇上御赐的家宅,生活提升了一个档次。
见我活着回来后,他们先是满面欢喜凑了上来。
随后看见我失去的左小臂,脸色一沉。
陆琳担忧道:
“月儿,你......能回来娘很高兴,只是你这失去的小臂,娘看了真的很心疼!”
刘靖民也皱着眉:
“不过能回来就是万幸,你能特意回家来看爹娘,我们心里很欣慰,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我露出衣袖里的圣旨,讽刺地摇了摇头。
招呼一旁的婢女摊开圣旨:
“刘松仁一家听旨。”
刘靖民和陆琳身子一怔,乖乖地低头跪了下去。
“翰林院编修刘松仁忤逆圣上,妄言国臣,判处流放宁古塔,家父家母逐出京城,赶回老家扬州,没收所有财产。”
听到疼爱的儿子即将被流放宁古塔的消息后,刘靖民和陆琳面若金纸,难看至极。
接过圣旨后,刘靖民猛地冲上来,给了我一个比七年前捡糖人吃时还要重上十倍的巴掌。
“你就是个逆女!你不如死在战场!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弄死你弟弟!”
陆琳哭得面无血色:
“你弟弟是我们精心培养这么久的花,就这样被你毁了,孽缘啊!就是孽缘啊!!”
看着此情此景,我依旧泰然自若,波澜不惊。
只是淡淡道:
“准备准备离开吧,你们这间宅子,皇上赏赐给我做嫁妆了。”
陆琳暂时抑制下情绪,忙着问:
“你要成婚了?和谁?!皇上知道你是女儿身了?他原谅你欺君了?!”
我点了点头:
“我立了战功,和皇上坦白了身份,不仅将功折罪,皇上还给我和大将军欧阳锐赐了婚。”
“除此之外,他还许诺做我娘家人,许我十里红妆。”
刘靖民和陆琳脸上,又哭又笑,让人怎么都摸不透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随即,齐齐跪在了我的面前,给我磕了许多响头。
每磕一个,我心里都隐隐作痛。
陆琳头发磕得糟乱,头上留着鲜血,哀求我:
“月儿,娘求你,救救你弟弟,你既立了功,又是将军夫人,你去皇上面前说说好话,他定会心软!!”
刘靖民也头破血流,颤抖着声音道:
“是啊,爹也求你了,你就救救你弟弟吧,我们不能没了他!!”
我紧紧闭上双眼,不愿看眼前的一幕:
“果然,你们还是宁愿我去冒死,也要换回他的前程,你们从未在乎过我,从未......”
我不愿再说下去,转过身道:
“流放日是三日后,三日之内你们收拾干净,滚出我的宅子。”
刚迈出府宅,我想起曾经得风寒时,他们担心我的神情和举动。
还是心软了。
我扔给他们一个钱袋子:
“这里面足够你们在扬州度过一生,日后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三日后,刘松仁被流放,我也伴着十里红妆,十八抬大轿嫁进了将军府。
茶楼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讲我的战场故事。
民间也口口相传我的英雄事迹。
皇上封我为安阳郡主,让皇后收我为义女。
改名为东方明月,让我的身份大翻新。
半年后,我正仰望天空,数着天上的星星时。
婢女突然来报:
“夫人,陆琳和刘靖民在扬州抑郁而终了......”
我忘记星星数到了第几颗,只是看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道了声:
“你们可曾后悔过?”
“爹娘......”
洗漱过后,我躺在床榻上,不禁流下了两滴酸涩的泪。
从此以后,我东方明月,会忘记过去,迎接新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