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观止开坛讲经这日,莲华寺内果然人流如织,盛况空前。
这般情形早在崔妩预料之中。
她特意提早许久静候在大殿之外。
待讲经即将开始,众人注意力集中于高台之际,她悄然择了一处既不失恭敬又能轻易落入主讲者视野的位置。
她今日出门前还特意细细妆点过。
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既令本就出众的容色更添几分光彩,又不至显得过于刻意张扬。
一路行来,已引得不少目光流连,隐有惊叹之色。
崔妩心中清明,这得天独厚的美貌,自然要用在最关键的刃口上。
一旁的青黛亦觉与有荣焉。
世人都道那宋玉姝是盛京第一美人,可在她眼里自家小姐的风华才是真真无人能及。
就在她感慨之时,有人喊道:
“快些坐好,储世子过来了。”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汇向高台。
但见一道清绝的身影自长廊而来,步履从容,意态清冷。
他周身并无多余佩饰,却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澹泊之气,仿佛深冬静雪,又似高山莹土,尚未开口,已令喧哗的人声不自觉地低伏下去。
储观止于蒲团上安然落座,目光平静扫过台下,并未在任何一张面孔上停留。
檀香袅袅升起,他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如玉石相击,字字清晰,阐述着经文微言大义。
崔妩端坐如莲,纤长睫毛在玉白脸颊投下浅影,俨然一副虔诚听经的模样。
储观止的声音清越如寒泉击石,字字珠玑,可那些精妙佛理落在她耳中,却似隔雾看花。
她心中烦躁,也不知这般枯燥经文,何时才能终了?
若不是想要得到储观止的好感,她怎么会来听这种东西。
目光状若无意地掠过台上那人,雪青色广袖随风轻扬,执经卷的手指骨节分明。
这般风姿,确非寻常凡夫俗子。
也不枉她花费如此多的心思。
崔妩脊背挺得更直几分,让侧脸弧度在光影间显得愈发柔美。
偶尔颔首浅笑,俨然是心有灵犀的悟道之态,实则心中已是百般不耐。
忽闻钟磬声响,讲经结束。
众人蜂拥而上,将储观止团团围住,或请教疑难,或表达敬仰。
崔妩立在人群外围,看着那抹雪青色的身影被淹没在人潮中,神色平静,并未上前。
青黛低声道:“小姐,不过去请教世子一二吗?这是个好机会。”
崔妩轻轻摇头:“此时上前,不过泯然于众人。
待人群渐散,她绕至寺后竹林小径。
暮色初临,风过处簌簌作响恰将远处喧嚣隔开。
她择了处月光恰好能照亮的位置,理了理鬓边微乱的珠钗。
这是储观止回松涛阁的必经之路。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储观止终于带着仆从出现。
崔妩看准时机,在他即将走过身旁时,往前轻移了半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去路。
她行了一礼,声音婉转,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怯与仰慕:
“信女崔氏阿妩,见过世子。方才聆听世子讲经,如醍醐灌顶,心中感佩万分,冒昧在此等候,只想亲口向世子道一声谢。”
储观止停步还礼,狐裘领口白绒衬得他面容清冷优雅。
眸光掠过她发间将坠未坠的玉簪,方才讲经之时他便看到了她。
只是她虽装作的认真,但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没有听进去。
现在又在他回去的路上阻拦,这样的女郎心思并不简单,
他淡声道:
“女居士既悟得此理,可知经中‘过去心不可得’一句,当作何解?”
竹影在他肩头摇曳,问话声平静无波。
崔妩眉心微凝,她方才只顾揣摩姿态,哪曾真的记下半句经文?
储观止望着她的目光清冽如深潭静水。
他并不催促,只静立原地。
周身那股宁静之气与竹林的清冷幽寂融为一体。
崔妩明白,此刻若支吾或错答,先前种种刻意经营,都会沦为浅薄可笑的笑柄。
她垂眸避开了他那过于明澈的视线。
眼波流转处,瞥见青石小径上被月光拉长的、他与自己那看似亲近交叠的影子。
一个念头倏然划过脑海。
再抬眼时,眸中那抹慌乱已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虔诚与淡淡哀愁的微光,声音也较方才更添了几分柔婉低回:
“世子垂询,信女不敢妄言。佛理精深,阿妩愚钝,岂敢妄称彻解。只是听闻‘过去心不可得’……便想起自身些许妄念痴缠观。”
“譬如执着于已逝之光影,沉湎于不可追之旧事,徒然耗费心神,却不过是镜花水月。世子一席讲演,恰如清风拂面,令阿妩警醒,世间种种执着,或许皆应作如是观。”
她语速徐缓,巧妙地将话头引向自身的“感悟”,姿态放得极低,更透出一股我见犹怜的脆弱情态。
月光洒在她精心修饰的侧颜上,长睫微颤,在眼下投下浅浅阴翳,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这番回答,避实就虚,以情饰理。
若储观止顺势追问具体旧事,便是给了她继续倾诉、拉近距离的契机。
若他不再深究,那么她这番姿态也足以维持住一个“有所感悟”的虔诚女居士形象,不至当场难堪。
她屏息凝神,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林间静寂,唯有风过叶隙的沙沙轻响,更衬得此刻气氛微妙难言。
储观止静默地看了她片刻,清冷的目光在她含愁带怯的面容上停留一瞬。
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最终,他只极轻地颔首:
“女居士能有此思,便是缘法。”
崔妩没想到自己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这储世子当真像是无情无欲的一尊玉雕,没有半分活人气。
她轻咬着唇瓣,抬眸软声道:
“殿下过誉了,不过阿妩还有些其他不懂的地方,能否请殿下指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