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偏院。
江氏端坐房中,虽竭力维持着往日姿态,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愁云。
她端着茶杯,思绪却早已飘远,万万不曾料到,蕴珠只不过是伸手抚了抚那只猫儿,竟会惊得它窜逃无踪。
人人都知仙源郡主视那猫如命,平日里掉一根毛都要心疼半日,若得知爱宠丢失,怕是雷霆之怒难息,寻找个由头惩治她们。
到那时,于蕴珠、于江家,皆是一场飞来横祸。
幸而事发时郡主并不在场,这才容得她生出李代桃僵之念。
而人选自然落到了崔妩身上。
反正她声名早已狼藉,多这一桩也无妨。
只是要让她心甘情愿替蕴珠担下这桩事,少不得要费些心思。
因而一见崔妩进门,江氏便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唇边挤出笑意:
“好阿妩,天寒地冻的还要你跑这一趟,实在是舅母考虑不周。”
“只是眼下舅母实在没了主意。蕴珠年纪小,不懂事,一不小心竟让郡主的爱宠走失了……你既是她姐姐,不如就替她一回,向郡主认个错。舅母绝不会亏待你。”
说着,她已将腕上一只水色莹润的玉镯缓缓推至崔妩腕间,
“这镯子颜色清透,正衬你。”
她原以为依崔妩素日软弱的性子,必会低声应下,谁知崔妩却将玉镯轻轻推了回来。
“多谢舅母,只是这镯子……阿妩不能收。”
江氏嘴角笑意一凝,“怎么?阿妩不愿帮姐姐这一回?”
姐姐?
崔妩心中微哂更这些年来她孤身一人,何曾有过什么姐姐?
若非要推她顶罪,今日又怎会与她这般“推心置腹”?
她轻轻摇头,“阿妩不是不愿帮蕴珠姐姐……”
“只是……”
江氏听出她话中有话,料她必有所求,便耐着性子问:
“只是什么?”
“你若还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只要她肯认下,许她些小愿也无妨。
崔妩面露难色,低声道:
“不瞒舅母,阿妩虽出身名门,却只在幼时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日后若嫁入沈家,只怕看不懂账本,难当主母之责……”
“因而阿妩斗胆,恳请舅母允我与蕴珠姐姐一同入云鹿书院读书……”
江氏险些笑出声。
云鹿书院?
那可是皇家书院,里头的学子非富即贵。
即便是江蕴珠也是她劳心费神才送进去的。
没想到一个孤女竟生出了这等不切实际的念头来。
更何况她还没告诉崔妩,嫁去沈家不过是做个妾室,哪需要看什么账本?
就凭她这般身份,也敢妄想主母之位?
但此刻为让她心甘情愿,江氏连忙点头:
“这有何难?愿读书上进是好事,云鹿书院那边,舅母自然会为你打点。”
便让她多识几个字又如何?
终究改不了骨子里的卑微。
崔妩见江氏应下,唇角无声一弯。
她执意入云鹿书院,只因储观止,偶尔会在那授课。
若他讲学时抬眼看见她坐在堂中……会是什么神情?
是漠然?是惊诧?抑或……也觉得此乃缘分一场?
他若是当个循循善诱的夫子,那她就当他最为乖巧的学生好了。
江氏静默片刻,随后提醒道:“只是郡主那边......”
崔妩微微颔首,
“舅母放心。”
“阿妩知道该怎么做。”
•
储观止跪坐在大殿的佛像之下,每日的冥想已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颔首低眉,五官精致的好似一尊小菩萨,薄唇轻声念着梵文,犹如珠落玉盘般清润。
一挂白玉菩提珠串悬在腕间,随他指节微动,轻轻摇曳。
人与佛对坐,殿中一时静寂。
忽而,殿外传来一阵窸窣碎响。
他指间念珠微滞,侍立一侧的流云当即会意。
世子诵经时向来不喜人扰。
流云按剑而出,下一秒斥声却凝在喉间,转为一声惊异:
“崔娘子,你——”
话音未落,那冻得浑身瑟缩的女子已踉跄跌入殿中,如折翼之蝶,满身狼狈与凄楚。
蒲团上,储观止闻得“崔娘子”三字,静若深潭的眸底微澜一动。
夜已深沉,
她怎会来此?
捻珠的指尖一顿,他抬眸望去,正对上那惊惶的目光。她唇色惨白,轻声道:
“殿……殿下?阿妩不知您在此处,扰了您清修,这便告退。”
声如细丝,带着怯意。
她欲转身,步履却虚浮不定。
储观止这才发觉,寒夜如冰,她竟只着一袭素薄襦裙。目光掠过她冻得发青的指尖,淡淡道:
“夜寒至此,何事匆忙?”
崔妩抬眸,眼中水汽氤氲,却强忍着未落。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我……不慎惹怒了郡主,”她语带哽咽,将江氏所教之言半掩半吐,“失手让郡主的爱猫走失……郡主震怒,阿妩不敢归去……唯有寻回猫儿,才得回返。误闯宝殿,望殿下恕罪。”
言罢,她下意识环紧双臂,肩头轻颤,恰似雨中娇蕊,不堪风欺。
储观止静聆不语,容色未动。
仙源郡主的猫遗失了?
他确闻那猫矜贵非常,仙源郡主更是喜爱。
然而眼前之人这般模样……
“前日予你的狐裘,何以不披?”
青年音色清灵,透出几分不解。
那狐裘虽说是按照他的身量做的,有些宽大,可拿来御寒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眼下正值寒冬,她为何不穿裘衣,慌里慌张的跑进殿内,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刻意为之?
崔妩面对青年探究的目光,她轻咬下唇,细声应道:
“殿下所赐贵重,阿妩……未曾着过此类衣饰。若贸然披之,恐惹非议,污殿下清名。”
“在阿妩心里,殿下是明月清风,不染尘埃的君子,怎么能因我而惹人非议?”
君子么?
储观止自幼恪守世家礼法,重仪知节,人皆称其君子,誉其为同辈圭臬。
他亦以此自束,从未走过半分逾矩。
淡漠的,沉寂的,乏味的,如一潭止水。
此类赞言早已盈耳千遍,可自她口中说出,却格外悦耳动听。
犹如金笼中的雀鸟,独独为他而鸣。